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婦女們都松一口氣,有的笑了。男人堆裡議論開了,有的說「行」,也有的說:「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貧雇農。」張景瑞說:「咱們窮哥們,就是心腸軟。反正也不怕,料定他們也反不了鞭了。」老孫頭笑眯左眼說:「八路哥,就是個寬大。」蕭隊長又往下說道:「咱們對投降的敵人都是寬大的。」他又轉臉叮嚀侯長腿:「可也得加小心呵,不該她知道的事,可別叫她知道。」張景瑞添補著說:「你要有出息,別把咱們會上的話告她。」

  侯長腿連忙點頭:「那還用提?要那樣,還能算個人?」

  蕭隊長接著說道:「日後還得留心她思想,看她到底是向著窮人呢,還是向著地主?別光聽她嘴上說。得看她愛不愛幹活,老實不老實?兩口子天天一塊堆,挺近乎的,啥也瞞不了。勞動能改造世界,也能改造人。你可告訴她:勞動五年,大夥也不再把她當地主娘們看待了。可得加小心,不要叫她把你拐帶走,你得引她往前走才對。」

  大夥同意蕭隊長和主席團的提議,侯長腿不必攆走李蘭英,爭取改造她,叫她勞動。分地分浮,侯長腿按他排的號數辦,他排上一百二十號。李蘭英能得到地,浮物沒有份。會後,侯長腿邀蕭隊長上他家串門,蕭祥也正要去瞧瞧他新媳婦,就跟他去了。到他小馬架跟前,遠遠看見一個穿青布舊棉袍子的婦女,挽著袖子在門口喂豬。侯長腿用嘴巴子指一指說道:「那就是她。」

  李蘭英抬頭瞅蕭隊長一眼,仍舊低著頭喂豬。蕭隊長邁進屋裡,看見炕上放著一件正在連補的破棉襖,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兩床被子疊在炕梢,窗戶上還貼著紅紙窗花。蕭隊長坐在炕沿,李蘭英進來拿火柴,從眼角偷瞅蕭隊長,她膽怯,心虛,趕到看見蕭隊長滿臉笑容,才放鬆一些。蕭隊長看她出去要點火,忙道:「不要燒水,我就走了。」說罷,起身要走,又跟侯長腿說道:「過了燈節,上糞還早,你們要整點副業才好。她能幹啥呀?」

  女人站在外屋,用心聽著,卻沒有吱聲,侯長腿代她說道:「她能編草帽,趕到雪一化,下甸子去割點葦子,就能動手。」

  兩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嘮著家常,談著生產,蕭祥說:「只要她幹活,就是好的。可是也得提防她,等風暴過後,她興許又不樂意勞動,不願意跟你。地主家的人,都是白吃白喝,遊手好閒慣了的。」

  侯長腿說道:「她敢!要不聽話,揍她狗日的,再不聽話,攆她滾蛋。」蕭隊長笑道:「揍是不能揍,看樣子也還老實。跟她多說理。」蕭隊長臨了又笑道:「安家立業了,日子過好了,可是不能忘本呵。」侯長腿慌忙說道:「那哪能呢?我從心裡領共產黨的情,要是沒有共產黨毛主席的這土地改革呀,扛活扛到棺材邊,也掙不到一根壟,半間房,還能說媳婦?蕭隊長放心,咱不是老花,決不忘本。」聽到侯長腿提起老花來,蕭隊長尋思,還得去看一看他。他離開侯家,往花家走去。

  天頭灰灰暗暗的,比平日冷些。沒有下雪,白楊樹枝上,柳樹叢子上,秫秸障子上,都掛滿白霜,像披掛著的銀須似的,晃著人眼睛。這是下「樹掛」。

  蕭隊長從侯長腿馬架裡出來,到花家去了。老花住的是一座小小巧巧的圍著柳樹障子的院子。蕭祥推開柴門,兩隻白鵝驚飛著跑開,雄鵝伸著長脖子,一面叫著,一面邁方步,老爺似地不慌不忙地走開,看樣子,你要攆它,它要迎戰似的。院子裡的雪都鏟淨了,露出乾淨的地面。屋角通別家院子的走道,垛著高達房檐的柈子。馬圈裡拴著一個黃騸馬,胖得溜圓,正在嚼草。院心放著一張大扒犁。上屋房檐下,擺個豬食槽,一個老母豬和五個小殼囊,在爭吃豬食。一隻禿尾巴雄雞,飛上草垛子,啼叫一聲,又飛下來,帶領著一小群母雞,咕咕啾啾的,在草垛子邊沿的積雪裡、泥土裡、乾草裡,用爪子扒拉,尋找著食物。

  蕭隊長進屋的時候,張寡婦站在鍋臺的旁邊,蓋著鍋蓋的鍋裡,冒出白煙似的熱氣,灌滿一屋子。張寡婦帶理不理地,跟蕭隊長淡淡地打一個招呼,沒有再說啥,拿起水瓢舀水去了。老花迎出來,請客人上炕。張寡婦前夫的小子,一個十來多歲的小猴巴崽子坐在炕上梳豬毛。老花比早先更沒有話說,光笑著,吧噠吧噠地抽煙。這回平分土地,老花一天也沒有參加。人家在開會,他趕一張扒犁上大青頂子去拉木頭、打柴火,回屯就呆在家裡。他怕人們邀他去參加大會,回來又得跟張寡婦幹仗。有一回,張景瑞看見他在公路上遛馬,問他咋不參加會,他歎一口氣說道:「唉,換換肩也好,革命大事,還能憑幾個人包辦?」說完,他抱愧似地笑笑,牽著他那胖得溜圓的黃騸馬走了。

  過年分豬肉小麥的時候,大夥念他打鬍子有功,還是按貧雇農的例,給他一份。老花不去領。他說:「無功受祿,領回吃著也不香。反正咱們的白麵,也夠吃的了。」張寡婦卻說:「份內的東西,還不去領?就你才這樣二虎。」說著,提溜個簸箕,上農會去領果實去了。

  花永喜是不邁步了。但跟張寡婦還是有區別。他尋思著:「我的是我的,人家的還是人家的。」張寡婦卻是這樣:「我的是我的,人家的也有我的份。」

  花永喜怕張寡婦,幹啥都依她,成了她的尾巴了。郭全海說:「老花真是心眼小,守著個破娘娘廟,窩窩囊囊的,不像個男子漢。」

  花永喜的張寡婦和侯長腿的李蘭英是不相同的。侯長腿媳婦,膽小心怯,跟著他走,從早到晚,扔下粗活幹細活,遇事也不敢多嘴。老侯家裡,男的說了算。花永喜娘們,膽大心尖,強嘴硬牙,老花說不過她,幹仗總是吃敗仗。沒有活幹,她也叫老花呆在屋裡,不跟人來往。外頭鬧翻天,他們也不睬。老花小心聽媳婦支使,在他們家裡,女的說了算。起先,老花也並不是服服帖帖地聽媳婦支使。煮夾生飯的時候,花永喜見天上農會,家裡的事都扔下了。張寡婦煮飯,沒有幹柈子,現整的濕柈子冒煙不好燒。趕下晚花永喜回來,張寡婦就跟他吵了:「你倒是要家,還是要農會?要農會,就叫農會養活你家口,要不咱們就分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不幹活,光串門子,叫我招野漢子養活你不成?」

  話說得難聽。老花罵了她幾句。這娘們拍手拍掌,哭天抹淚的,牽著孩子,就往外走。老花攔住她,跟她賠小心,道不是,好話說得嘴唇都磨破,張寡婦才回心轉意,不提走了。打這回起,張寡婦占了上風,凡事老花都得讓著點。趕到下晚,娘們又用軟手段,體貼他,籠絡他,跟他輕言軟語地說道:「誰家過日子,沒有一點活幹的呀?把家扔下,叫咱娘倆要飯去,你也不忍吧?孔聖人也得顧家呀。」

  花永喜一聽,也說得在理。往後就常呆在家裡幹活,不大上農會去了。張富英那茬幹部把郭全海整下臺來,花永喜明知冤屈,也不出頭說句話。

  男女積極分子吵吵嚷嚷地議論花永喜和張寡婦的事:「為一頭帶犢子的老乳牛,忘了大夥,也誤了自己。」

  「他好事不做,壞事不沾,就是不邁步。」

  「守著娘娘廟,天塌也不管。」

  蕭隊長不笑他,也不罵他,跟他耐心地談嘮,說明他有責任去管管屯子裡的事。提起他打鬍子的功勞,引他想起光榮的往日。這一席話,打動了他,他也不顧張寡婦站在門邊瞪眼睛,尋思一會,跟蕭隊長說道:「回頭我上農會來,再找你嘮嘮。」

  蕭隊長走了。他從頭到尾,沒有提起老花轉正的事。他對人的原則是「黨內緊,黨外松」。他歡迎老花回到工作崗位上來,但他要恢復組織生活,還得有進一步的事實的表現,並經過小組討論。他又尋思等老花再來農會時,要多跟他談一談。

  蕭隊長從老花家回到農會,坐在八仙桌子邊,抽出金星筆來寫信給縣委組織部長:

  ……千聞不如一見,又去看了花永喜,瞭解好多情況。幹部家裡人扯腿,是個普遍問題,三甲也有……

  正寫到這兒,冷丁一陣風似地闖進一個人,跑到他跟前。這是劉桂蘭。蕭隊長收好日記本,笑著招呼她:「樂得那樣,有什麼喜事?」

  劉桂蘭才從外頭跑進來,臉凍得通紅,也許是臊得通紅,好大一會,才沉住氣說:「有宗事得請求你。」

  蕭隊長問道:「什麼事呀?」

  劉桂蘭腦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臉上的一小綹頭髮,甩到後頭去,這才說道:「咱們識字班有個人叫我來打聽打聽: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離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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