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坐在蕭隊長旁邊的一個中年人,把煙袋杆子戳在地上支著手說道:「我提議老田頭該排第六,他姑娘叫田裙子,在『滿洲國』,寧死也不招出她女婿,真有窮人的骨氣,她算是對革命有功,大夥擁護不擁護她爹?」

  裡裡外外爆發一陣打雷似的鼓掌,全場同意田裙子的爹老田頭,排在第六號。老初排了第七,這才站穩,沒有往下挪。大夥又把老孫頭評議一會,同意蕭隊長的話:「這老板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排他第八。坐在他的旁邊的老初忍著笑跟他道賀:「恭喜你穀雨搬家。」

  老孫頭冷丁一下沒有領會這意思,規規矩矩回答道:「穀雨怕不能搬吧,房子沒分好。」

  老初笑起來,大夥也都笑。老孫頭想起這是俏皮嗑,連忙改口:「你才穀雨搬家呢,咱愛多咱搬,就多咱搬。」

  劉桂蘭問白大嫂子:「穀雨搬家啥意思?」

  白大嫂子說:「罵人的話,大河裡王八才穀雨搬家。」

  開會的時候,在人們的空隙擠來鑽去的趙鎖住,這會子正站在劉桂蘭跟前,聽到王八兩個字,他發問道:「姐姐,王八在哪?」

  劉桂蘭笑著指指坐在裡屋炕沿上的老孫頭,小鎖住蹦著跑過去,抱著老孫頭的腿腳道:「老爺子,你是王八,咋不到黃泥河子去,在這兒幹啥?」周圍的人都笑了,笑聲像水浪,一浪推一浪,推遍全屋。有的人笑鎖住的這句孩子話,有的人笑這個笑聲,有的人不知道笑啥,心裡痛快,也就跟著人笑了。

  滿屋子燈火通明,柴煙繚繞,松節油的香氣飄滿屋子的內外。人們都笑談不絕,只有坐在蕭隊長一條板凳上的一個長條子男子,從不發言,也不發笑。

  會議進行著。蕭隊長跟這個長條子家常理短地嘮著,才知道他叫侯長壽,外號侯長腿,腿長個子大,下地幹活,頂個半人。早先地主都樂意雇他。今年四十六歲了,扛二十六年大活。論成份,他算沒比,會上卻沒有人提他,他也不敢出頭露臉去比號。蕭隊長問他:「你怎麼的?怎麼不較量較量?」

  侯長腿沒有回答。蕭隊長疑惑不定,到比號的第四天的會上,人們回答了蕭隊長這天下晚的這個疑問。

  比號第四天的大會,討論三個特別的人物:一個是李毛驢,一個是老王太太,再一個是侯長腿。三人都是窮人,但各人有各人的問題。李毛驢和老王太太的事,前頭提起過,怎麼排號,爭論還多,蕭隊長答應往後再商量,會上停止討論了。而侯長腿的問題,又引起了大夥的爭吵。

  站隊比號,終於比到侯長腿。按成份,按歷史,他該是站在前頭的。但有人提出了他娶唐抓子的侄媳李蘭英的事,人們意見就多了。鬥爭杜善人的時候,地主們的家屬,害怕火焰燒到自己的頭上,各謀出路。唐抓子的侄媳李蘭英,丈夫早死了。她在一個黑夜,抱個鋪蓋卷,往侯長腿的馬架裡來了。侯長腿四十六歲,她才三十,她想這是馬到成功的。沒存想差點挨揍。侯長腿對地主痛恨,對唐家有仇。在唐家賣工夫的那些年份,唐家男人的鐵青的臉色,娘們嫌唬的神情,他忘不了。有一年,他鬧眼睛,工錢花沒了。到年回家,米還沒有淘。他上唐家去借米,唐抓子瞪著眼珠子說道:「黃米哪有往外勻的呢?」一個娘們的口音在裡屋嚷道:「攆他走得了!」這些話,他都還記得。這會子,老唐家垮了,這婦女投奔他來了。他一上火,抬手想揍她。看見她站在門邊的那可憐的樣子,他心軟了,手放下來,揮手叫道:「你來幹啥?早先正眼也不瞅咱們,現下倒找上門來了,還不快滾,看我揍你!」李蘭英只得走了,忘了帶走鋪蓋卷,和她的鏡子、梳子、手絹,和女人用的一些七零八碎的玩藝。這些小玩藝,放在一個碰也沒有碰過一下女人的四十六歲的跑腿子的炕上,引得他整宿沒有睡,雞叫三遍,窗戶露明,侯長腿罵起來了:「操她小媽的,送上門來了,什麼玩藝?」

  第二天下晚,從農會回來,他點起燈,又看見那娘們的鋪蓋卷、鏡子和梳子,腦瓜子裡鑽出個思想:「聽說她娘家兄弟也是個老莊。」才想到這,另外一個思想就罵他自己:「你他媽的,想那幹啥?」一會兒,頭一個思想又出來了:「興許她會再來,把被子拿走。」而她沒有來。

  第三天下晚,從農會回來,半道上他尋思著,要是她把鋪蓋卷拿走了,就好了。到屋他點起燈來,一眼看見她那床麻花被沒有拿走,旁邊似乎還有一個人躺在炕上。他倒不驚訝,但是跺著腳,粗聲粗氣地罵道:「又來幹啥?雜種操的。」

  李蘭英翻身起來,盤著腿腳,坐在炕頭,笑眯眯地瞅他一眼道:「來拿被子的。」

  「幹嗎還不走?」

  李蘭英笑道:「我留下來,幫你燒火煮飯,你下地回來,也有熱飯吃,不行嗎?」

  侯長腿還是罵道:「扯淡,別囉嗦了,快滾吧。」越罵嗓門越小了。

  李蘭英帶笑接過話來說:「地主娘們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賴,有的幫地主,有的向窮人。我娘家也是莊稼底子,我兄弟還吃過勞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饑荒還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頭的呀。」

  侯長腿頂她:「瞎編啥呀?誰不知道你娘家是個小富農,還是姓富?」女人連忙嬌媚地笑道:「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窮了?」

  「別囉嗦了,還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蘭英聽侯長腿語氣溫和些了,就笑著說道:「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張三呀。」

  「外頭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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