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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原來老王太太的做靰鞡匠的老兒子,憑著耍手藝,積攢了一點私蓄,娶了一個小富農姑娘。兄弟娶親了,哥哥還是跑腿子。老王太太成天惦念這件事。大小子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幹活是好手,人卻有點點倔巴。又沒有積蓄,年年說親,年年不成。趕到今年平分土地時,富農老李家怕鬥,著忙跟窮人結親,願把姑娘許配老王家,彩禮也下了。近來糾偏,富農知道對待他們和對待地主不同,老李家托底,再不害怕了,對這門親事,就有了悔意。男家送去一床嗶嘰被,女家不要,非得麻花被不解。嗶嘰被比麻花被好,這明明是跟老王太太為難,知道她拿不出麻花被子,找碴子,想賴掉親事。他們來時,老王太太心裡正懊糟,對客人冷淡,跟兒媳吵嘴,都是因為心裡不痛快。

  蕭隊長和郭全海一面往回走,一面合計。兩人同意從果實中先墊一床麻花被子給老王太太,作出價來,記在賬上。待到分劈果實時,從她應得的一份裡扣除。

  民兵把麻花被子送到老王太太家裡時,她樂懵了,笑得閉不上嘴,逢人便說:「還是農會親,還是翻身好。」

  老王太太請媒婆把被子送到親家,自己冒著風雪,上農會去找蕭隊長,蕭隊長正在跟李毛驢嘮嗑。只聽到李毛驢的半嘶的嗓門說道:「叫我個人編炕席還行,要我編聯小組,當二流子的頭行人,那哪行呢?那不是要我的命嗎?」

  蕭隊長說:「怎麼不能行?」

  李毛驢說:「咱成份不好,名譽也次。」

  蕭隊長帶笑說道:「日後只要決心務正,成份能變,名譽也能好。你還有啥話?」蕭隊長瞅他好像還有話說似的,這樣問他。李毛驢四外看一眼,壓低嗓門說:「我要坦白一樁事:唐抓子有五個包攏寄放在我家,他說:『你家窮得叮噹響,他們不會動你的。這會子你幫我一手,也能留一個後路。』昨兒蕭隊長的話,句句打中我心坎,我尋思自己也是窮人,再不坦白,太對不起共產黨和民主政府,太對不起你了。」

  蕭隊長拍拍他肩膀說道:「說出來就好,你一坦白,就表明你跟農會真是一個心眼了。」

  郭全海在一旁笑著問道:「你也是莊稼底子,幹啥替地主藏東西呀?」

  李毛驢笑道:「我不藏東西,你們煮啥夾生飯?」

  這話引得蕭隊長也笑起來,說道:「對,你有道理。包攏多咱送來都行。生產小組趕快編聯好。你先回去吧。」打發李毛驢走了,蕭隊長回頭問老王太太:「你有什麼事,老太太!李家又耍賴?」

  老王太太晃一晃腦袋,扯著蕭隊長的衣角,要他出來。蕭隊長跟她到外屋,老婆子踮起腳尖,嘴巴子伸到他耳邊,低聲談一會,起先她說的話,連在裡屋的郭全海也都聽不准,往後聲音稍大點,她說:「咱們有點瓜葛親,早先腦瓜子沒開,抹不開嘴。他打頭年起,就藏在那兒……」

  蕭隊長眼望著窗戶,怕窗外有人,連忙打斷她的話說道:「就這麼的吧。」

  老王太太走了。蕭隊長回到裡屋,把她的話,一五一十告訴郭全海,完了小聲跟他合計道:「案子牽連本屯的人,非抓回來不行,得叫兩個幹練的人去,你自己去走一趟。還得找一個幫手。張景瑞不行,他要是走了,屯子裡的治安工作就沒有人了。老初太粗心,又不會打槍。你說誰去好?」

  郭全海低頭沉思一會說:「白玉山還沒有走,邀他去一趟行不行?他又是做這工作的。」

  蕭隊長點頭:「他能去最好。他是請假回家過年的,要看他自願。你去叫他來,咱們合計合計吧,事不能耽擱,怕萬一走漏消息。」掌燈時分,蕭隊長跟郭、白二人商量一會,又忙一陣,兩個人束帶停當,辦好通行證和介紹信,又支了路費,蕭隊長寫了一封信,叫他們上縣裡公安局去取公文,他又說:「公安局能派人同去最好。」

  兩人挎者屯子裡新起出來的兩棵九九式大槍,套一張扒犁,連夜趕到縣裡,再搭火車上吉林榆樹去抓差①去了。

  ①捕人。

  郭全海和白玉山出發以後,屯子裡著手分果實和分土地的準備。根據工作早邁一步的縣區的經驗,準備工作的重要的一環,是站隊比號。站好了隊,排好了號,分果實分土地就公平合理,也不麻煩。

  會議黑白①進行著。比號的第三天下晚,人越來越多。有的來站隊比號;有的來呐喊助威;還有那自問比不上的也來趁熱鬧。老王太太和李毛驢也都來了。

  ①黑夜白天。

  農會的西屋的兩間房,間壁打通了,地當心攏起兩堆火,燒著松木幹柈子,火苗旺盛,一股松節油的香味飄滿屋子的內外。裡男外女,南北四盤炕,坐得滿滿堂堂的,後來的人連腳都插不進去。有的人站在地下。梁上吊的兩盞豆油燈,被松柴的火煙沖得不停地搖晃。人們抽著煙捲,嗑著瓜子。婦女們笑聲不絕,老孫頭的話也不少。滿屋子香煙繚繞,燈火通明,像辦喜事似的;比起挖財寶的大會來,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比號的人像立擂①的好漢,一個挨一個地跳起來,自己報上名,談歷史,定成份。蕭隊長坐在門邊一條板凳上,人們的肩背,像一堵牆似地堵在他跟前,他看不到出來比號的人的臉面,光聽到聲音:「我叫初福林。我們家三輩子都是吃勞金的,誰能跟我比?」

  ①立擂:比武。

  靠西牆的一張八仙桌子邊,團團坐著主席團的人,老初說完,主席團一個人問道:「大夥看看他能評上一等不能?」

  裡屋南炕一個年輕人說道:「老初是個正經八百的莊稼人,秋季還打魚,往年還打過一條狗魚。」聽他說到這,大夥都笑著,知道他說的狗魚,是指韓老六。那人接著說:「老初算是個有出息的莊稼人,立了功勞,能評上一等。」

  北炕一個上年紀的人摸著花白鬍子說:「他老人我也見過,也是個好樣的莊稼人,種一輩子地。」主席團又問:「沒有毛病嗎?」

  幾個聲音說:「沒有。」

  話沒落音,裡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北炕的炕梢,躲在人背後說道:「我挑他點毛病。」

  許多人嚷道:「站出來說,聽不准。」

  那人抹不開,不願意出來,推脫說道:「算了,我不說了,反正毛病也不大。」

  主席團說:「那可不行,你就在那兒說吧。」

  那人就說:「老初起小放豬,劈過人家地裡的苞米。」

  老初紅著臉,起身說道:「那是不假,那時我是劈過地主的苞米。起早下草甸子放豬,地主又不給吃晌,劈過一二穗苞米燒吃是真的,那會子歲數小,也不知道不好。」

  北炕的花白鬍子嘴上叼著煙袋說:「那不算毛病,地主成年溜輩剝削窮棒子,劈他一穗兩穗苞米,也不算虧他。八九歲的小豬官、小牛倌,晌午餓了,誰不到地頭地腦,順手劈兩穗苞米燒吃?」

  一個民兵小夥子站在原地說:「嗯哪,這不算啥,我也幹過。拿地主的,再多一點也是應該的,這叫撈本。只是,窮哥們的東西,咱們民主國家的東西別動就是了。我倒要挑老初個小毛病。那年,你當老唐家的打頭的①,大夥鏟完一根壟,在地頭歇氣,照老規矩,能抽一袋煙。遠遠瞅著老唐家提個棒子來查邊來了,你可嗓門叫道:『快抽,快抽,老爺兒快落了,咱們還得趕出半根壟。』見地主來了,催大夥趕工,你這算什麼思想?是不是溜須?算不算毛病?」

  ①給地主扛長活的長工裡的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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