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九七


  散會以後,人們都走了。蕭隊長帶著鋪蓋卷,坐老孫頭的扒犁回到元茂屯,住在農會郭全海的房間裡。他倆連夜合計發動落後的事情,造了一張落後分子的名單。可是怎麼著手呢?躺在炕上,蕭隊長還在想這事,老也睡不著。他挑大燈亮,躺著翻看頭天的《東北日報》,冷丁從第二版讀到拉林的通訊,敘述他們發動落後的經驗和辦法,他連忙起來,叫醒郭全海,兩個參照拉林的辦法,酌量本屯的情況,想出了一些法子,打算明兒就著手。

  太陽照著窗戶的上半截。窗外,柳樹間的家雀在軟軟的枝條上蹦跳和叫喚。蕭隊長從炕上爬起,披好衣裳,一面洗臉,一面和郭全海合計佈置兩個座談會:一個是老爺子和老太太的會,會場在農會的裡屋。一個是二混子①的會,地點在農會的東下屋。老人的會,叫老孫頭兩口子和老田頭兩口子作陪。二混子們由郭全海和張景瑞招待。今兒停止開旁的會議,農會的其他的幹部去清理果實:人分等級,物作價錢,成件的玩藝都一件件貼上徽子,標明價值。

  ①二流子。

  吃過頭晌飯,開會的人都來了,上年紀的人走不動,農會派幾張扒犁,來回接送他們。

  全屯的屯溜子都來到農會的東下屋。彼此一看,來的盡是這一號子人,都忍不住笑了。他們住在一個屯子裡,誰幹過啥,彼此都心照。桌子上擺著一堆葵瓜子,一個煙笸籮,一疊捲煙的廢紙,二流子們有的嗑瓜子,有的捲煙抽。一個名叫李毛驢的二流子站起來,歪歪脖子問郭全海道:「郭主任,請咱們來貴幹?」

  郭全海說道:「新年大月,找你們來見見面,嘮嘮家常。你們對農會有啥意見,都只管提提。」

  李毛驢做個鬼臉,用半嘶的嗓門說道:「沒啥意見,都挺好的。」

  二混子們有的擠眉弄眼,有的東倒西歪,有的把那吸在嘴裡的煙噴出藍圈圈。李毛驢脊樑貼在炕頭牆壁上,一聲不吱,閉上眼皮在養神。郭全海為了引他們說話,又開口問道:「開全屯大會,你們為啥不來呀?」

  旁的人都不吱聲,李毛驢睜開眼皮,嬉皮笑臉說:「咱成份不好,說啥也不當。」

  張景瑞問道:「你算啥成份?」

  李毛驢笑道:「大地主唄。」

  郭全海說:「人家都把成份往下降,地主裝富農,富農裝中農,你倒往上升,這安的啥心?」

  李毛驢自己也忍不住笑,說道:「你反正是這樣,在早窮人倒楣,咱是窮人,如今地主垮了,咱又是地主。論分量,我較比你們輕,我要鍛煉一下,再來開會。先走行不行?」郭全海留他不走,他又舞舞爪爪說些別的雞毛蒜皮的事,光引人發笑,不說正經話。蕭隊長進來,他還只顧說著。蕭祥悄悄地問道:「他是誰?」郭全海低聲地告訴他:「李毛驢。」

  「怎麼叫這個怪名。」

  「這是外號,他本名叫李發。『康得』五年,他從關裡牽兩頭毛驢,娘們抱個五歲的小嘎,騎在一個毛驢上,另一個毛驢馱著馬杓子、碗架子、笊籬子,嘰哩杠榔,來到這屯。租了杜家五坰地。咱們這兒,毛驢是極少的,大家稀罕他牽倆毛驢,給他起下這外號。租種兩年地,兩個毛驢都貼了,光剩下個外號,小嘎又鬧窩子病①死去,娘們走道②了。往後,他不種地,是活不幹,靠風吃飯。逛道兒,喝大酒,看小牌,跳二神③,都有他的份,農會成立,大夥說不能要他,他也不來。」

  ①傷寒。
  ②改嫁。
  ③跳大神的巫師的助手。

  蕭隊長說:「往後你約他來談談。」

  蕭隊長走到屋子的當間,大夥都斂聲屏氣,李毛驢也停止嘮嗑。蕭隊長說道:「新年大月,找大夥來談談,彼此見見面,認識認識。咱們都是莊稼底子,都姓窮,不姓富,你們沒有姓富的吧?就是幹過一星半點不該幹的事,也是在地主社會裡死逼無奈,不能怪大夥。」

  脊樑貼在炕頭牆上的一個耍大錢的屯溜子點點頭說道:「嗯哪。在早這屯子的風情可壞呐。下雨天,大地主帶頭耍錢,不耍不行,不順他的意,飯碗也摔了。」

  蕭隊長接著說道:「比如說:李——」他說個「李」字,差點帶出毛驢兩字來。

  他停頓一下,才說:「李發,」李毛驢聽到蕭隊長叫他的名字,給楞住了。多少年來,屯子裡人沒有叫過他本名,光叫他外號。這回他很吃驚,也很感動。吃驚的是蕭隊長連他名字也知道,感動的是這八路軍官長不叫他外號,叫他本名,把他當個普通人看待。娘們走道以後,好些年來,他自輕自賤,成了習慣,破罐子破摔,不想學好了。沒存想還有人提他的名字,他用心地聽蕭隊長往下說道:「李發乍來這屯子,可不也是一個好樣莊稼人?租地主的地種,臨了,兩個毛驢都賠進去了,小孩也鬧病死了,娘們養活不起,不久走道了。乍來那時候,他要錢嗎?」李毛驢順下眼睛。他想起他的毛驢、孩子和娘們,他想起娘們走道以後的頭一個下晚的陰陰淒淒的情景。他想起來,有一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餓得慌了,到人家地裡劈一穗苞米,被人家抓住,打得皮破血流,昏倒在地上。他想起往後的日子,人呆得住,嘴呆不住,結交一幫二混子,放局子,跳二神,正經活不幹。人家瞧不起他,他不在乎,因為自己首先就瞧不起自己。這回蕭隊長卻叫到他的名,也不輕賤他,這卻使他不知咋辦好。蕭隊長還在說著,態度很溫和。

  「早先不好的事,都是地主逼咱們幹的,不能怪咱們,如今害人的壞根摳盡了,再不學好,再不朝前站,那就要怪自己了,到了人民當權的時代,大夥都應該改造,分了地,就得好好生產,做個好樣的人。你們多嘮一會,我去看看老爺子跟老太太他們。」

  蕭隊長從屯溜子的座談會上走出來,參加老人會。他坐在門外,屋裡人都沒有看見他。他聽見老孫頭正在說道:「窮棒子鬧翻身,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老爺子,別說你歲數大了,太公八十遇文王。咱們五十上下的人,也算年紀大?上年紀的人,見識廣,主意多。不瞞老哥說,蕭隊長有事還問咱。這回上三甲開會,咱說,有了牲口,就數車子最當緊,老初偏說,碾盤頂要緊,臨了,蕭隊長還是說老孫頭我說的對呢,老初算啥呀?咱過的橋比他走的道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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