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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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掉他兩個細長眼睛,叫他留下槍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著搖搖頭,吧一口黃煙說:「只能文鬥,不能武鬥。武鬥違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調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槍?」 老孫頭插嘴:「有是准能有。光復那年,『中央』鬍子劉作非剛來不久,杜善人二小子還跟韓老六的大小子回家來過呢。咱親自聽見杜家響過一槍。」 郭全海忙說:「這就露出點頭了。咱們一面調查,一面開大會追根。」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們參加了鬥爭。大夥動手摳政治。從打杜善人的翻把賬起出來以後,人們知道地主心不垮,還是想反鞭①。仇恨的心,又勾起來了。他們都說:「要保江山,要摳槍。」 「地主捨命舍財不舍槍。槍不摳盡,太平日子也過不消停。」黑天白日,大會小會,屯子裡又卷起了暴風驟雨,向封建猛攻。 ①翻把。 發現杜家翻把賬的第三天下晚,農會西屋吊在橫樑上的大豆油燈的五個燈苗不停地搖晃。照著炕上地下,黑鴉鴉的人堆。杜善人還沒有來。人們吵吵嚷嚷議論著。老初的大嗓門子叫道:「摳不出拉倒,送他到縣大獄去,咱們也省心。」 郭全海沒有吱聲。他尋思一會,又跟幾個積極分子低聲合計了一會,往後叫白大嫂子跟劉桂蘭去找杜家的小兒子媳婦,勸她坦白。郭全海正說到這兒,身後有人叫:「來了,來了。」窗戶外邊,有燈光閃動,兩個民兵帶著杜善人擠進人堆裡。杜善人臉龐煞白。胖大的身體搖晃著,差點站不住。頭兩天他又說出了三個地窖,想要叫人不摳他的槍,但是人們就是要摳槍,別的啥也不稀罕。屋裡燈火,在人氣和黃煙的煙霧裡,忽明忽暗。有的人罵杜善人道:「面善心不善的老傢伙。笑不離臉,心裡揣把刀。」 「你幹過多少黑心事呀?」 「修橋補道,盡攤人家官工,你這叫借香敬佛,借野豬還願。」 郭全海也慢條斯理地說道:「要是他把匣子拿出來,陳年舊賬管保都一筆勾銷。」杜善人聽到這話,抬起眼睛,沖人堆斜掃一眼,想要說啥,卻又收住,又順下了眼睛。郭全海壓低嗓門在老孫頭耳邊說一陣小話,叫他去勸勸。老孫頭擠到前邊,他想,還是先尊他一聲:「咱們菩薩心腸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著在他家裡吃過勞金的這個笑眯左眼的大車老板子,卻沒有答話。老孫頭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道:「你聽我說:咱們一東一夥,也有些年,你有什麼,咱也摸底。你在舊中華民國,就養活過槍。光復那年,還擺弄過匣子。痛快都說了,放你出去,幹正經活。」 「我沒有呀,叫我說啥?」 老孫頭說道:「說來說去,還是這句話。你說沒有,家修四個炮樓子,擱啥來把守?」 杜善人見釘得緊,又看見眾人都沖他瞪眼,沉思一會,松了一句:「我養活過一棵洋炮,再沒有啥了。」 張景瑞緊追一句:「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 老孫頭說:「哪個官家?」 「舊中華民國。」 「你他媽這舊腦瓜子。只有咱們八路哥才配稱官家,你還不知道?」 張景瑞連忙打斷老孫頭的話,怕他把話引開了。杜善人卻早抓住這點,他點頭說:「是呀,我是個舊腦瓜子。我是個『夾生飯』。往後我知過必改。這回獻出了金子,下定決心,跟農會走,站穩無產階級立場,為人民服務。」 大夥都笑駡他口是心非。張景瑞忙說:「別笑。老杜家,你要是真心改過,咱們也歡迎,可是得把大槍交出來。」 杜善人說:「莊稼院哪有那玩藝呢?」 老初插嘴:「不說大槍,說匣子也行。」 「匣子更沒有。」 老初擠過來:「你二小子把二八匣子①插在靰鞡裡,可屯都知道,你敢說沒有?」 ①匣槍的一種。 「確實沒有。我要是有,天打五雷轟。」 老初臉紅脖粗地叫道:「沒有,拉出去。」 張景瑞擺弄著大槍,槍栓當的一聲響,杜善人吃了一驚,臉又變色了。老初又說:「咱們調查確實,他有大槍匣槍,插起來是要翻把。他不講咋辦?」 「綁起來。」 「送他去蹲笆籬子。」 小豬官動手就推,杜善人叫道:「哎呀,媽呀,你們別嚇我,我有氣喘病。哎呀,不行,我眼花了,媽呀。」 他往地下倒。人們扶著他,不讓他倒下。有人拿水瓢舀半瓢水他喝。他才站起來,直著腰眼,兩眼往上翻。小豬官說道:「這麼大歲數,還叫媽呢。」 張景瑞氣衝衝地用槍頓得地板響,罵道:「裝什麼蒜呀?再不說,把他往外拉。」 蹲在炕上一直沒有吱聲的郭全海,這時候噙著小煙袋,和氣地勸杜善人道:「你得說呀,說了沒事,不說沒有頭。」 杜善人哭喪著臉道:「叫我說啥呢?金子元寶都拿出來了。」 張景瑞接著問道:「槍插在哪?再有金子元寶咱們也不要,光要槍。」杜善人挨近炕沿,坐了下來,要碗水喝了,這才脊樑靠著牆,慢條斯理說起槍的事:「頭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韓老六的大小子韓世元打哈爾濱回來。韓世元帶一棵匣槍是不假。放在靰鞡裡,也是不假。他們坐一個車回來,韓世元還帶一個窯子娘們,不敢回家,怕媳婦找他幹仗,藏在我們家的西下屋。他和那個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聽見下屋槍響好幾聲,把我小孫子嚇得夠嗆。咱們當他要打死那娘們。往後,他又到南門外擱槍打野雞,叫大青頂子的鬍子頭北來知道了,半夜裡來把他綁去,他連槍帶人,隨了北來隊鬍子。」 張景瑞打斷他的話:「胡說。」 老初也說:「你別胡嘞嘞呐。」 老孫頭望著郭全海說道:「看他編得可圓全了,自己推得乾乾淨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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