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八五


  杜善人睜著細長的眼睛。但還是反問一句:「你說啥?」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我說山丁子樹下,你埋的啥?」

  杜善人瞅一瞅老孫頭,完了又瞅一瞅郭全海,看他們到底知道不知道。郭全海笑笑說道:「帶我們去起,還能明明你的心。要不趁早說,咱們起出來,你過就大了。好吧,老孫頭,他要是不說,咱們也不必勉強,你帶他走,叫他大小子來吧。」

  杜善人走到門邊,又回轉頭來問道:「他瞎編些啥?」

  老孫頭反問:「誰?」

  杜善人說:「我那傻兒巴咭的小子。」

  老孫頭眯著左眼說:「他說呀……咳……」才說這一句,看到郭全海沖他使眼色,連忙改口,影影綽綽地說道:「他麼?可也沒說啥。只說:在山丁子樹……」

  老孫頭話沒說完,郭全海故意讓杜善人覺察似地對老孫頭使了一個眼色,並且連忙插嘴說:「啥也沒說。」

  老孫頭會意,也笑眯左眼說道:「嗯哪,真沒說,你放寬心。」

  這麼一來,杜善人倒不寬心了。郭全海的眼色,車老板子的影影綽綽,吞吞吐吐的言語,山丁子樹,叫他懵頭了。他遲疑一會,走到門邊,又停頓了。腳往門邊邁兩步。又說:「好,咱們去吧。今兒咱累不行了。明兒去。」

  郭全海怕他再變卦,連忙說道:「要去今兒去。」

  杜善人退了回來,坐在炕沿,腦瓜耷拉著,慢慢兒說道:「實在累不行,走不動了,明兒去吧。」

  老孫頭接嘴:「走不動好辦。咱去套扒犁。」

  老孫頭去不一小會,趕著一張三馬扒犁進院子。坐在扒犁上,他沖上屋窗戶叫喚道:「財神爺,請上扒犁。」

  杜善人走了出來,勉強地坐上扒犁。郭全海和民兵拿著鐵鍬和鐵鏟,聽杜善人指點,往南門奔去。天刮暴煙雪,幹雪籽籽打著人的臉和手。風刮得鼻子酸痛。出了南門,是一抹平川。雪越下越緊,鋪天蓋地,一片茫茫。車道、道溝和莊稼地裡,都蓋著一層厚厚的雪被,分不清楚哪是道路,哪是溝窪。馬跑得快,腿腳陷進積雪填滿的溝裡,扒犁往左右傾斜,上面的人,都跌撞下來,但也不要緊,扒犁腿短,裱板離地面不高,雪又鬆軟,摔不壞人。跌下的人,翻身起來,縱身坐上,又往前進了。

  離屯五裡,他們趕到地頭一個雜樹叢子邊,杜善人跳下扒犁,四處搜找,找到一棵剝了一溜皮的小山丁子樹,灰心喪氣指一指道:「這兒,往下挖吧。」

  他說完,就退回幾步,坐在扒犁裱板上,兩手捧著耷拉著的腦瓜,一聲不吱。

  民兵用鐵鏟刨開凍雪。郭全海使著鐵鍬,刨著凍得像石頭似的地土。鐵鍬碰在凍土上,發出叮噹的清脆的響聲。郭全海的胳膊軟了,民兵接過鐵鍬來,使勁往下刨。雪下著,下白了人們的帽子和肩膀。從黑土裡,挖出一個灰白的疙疸。老孫頭叫道:「元寶出世了。」

  接著,又挖出四個。人們搶著看。年輕一輩人,都沒看見過元寶。這是一個古代酒樽似的鐵灰疙疸。兩邊有兩個耳丫子。裡外都粗糙,佈滿了小坑。人們談論著:「這傢伙,扔半道也沒人要呀。」

  「這不是跟老鉛一樣?」

  老孫頭拿著一個,內行地用手指彈彈它的耳丫子說:「你聽聽,老鉛還能發這個聲音?這是五十二兩的。早先,在清朝,這玩藝咱見得多了,可盡是人家財閥的。」

  農會西屋,窗戶門關得溜嚴。地上攏起一堆火,灌一屋子煙。人們咳嗽著,眼睛叫煙嗆出了淚瓣。正在舉行貧雇農大會,老孫頭舞舞爪爪地嘮著挖元寶的事。小豬官跑進屋裡來,到郭全海跟前小聲地說了一句話。郭全海說:「你再去聽聽。」

  小豬官走了以後,他又打發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出去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白大嫂子和劉桂蘭來到杜善人家裡的東屋的外屋,那裡早有好些人賣呆,杜家兩個兒媳正在吵嚷著。白大嫂子和劉桂蘭站在小豬官身後,只見瘦成麻稈似的二兒媳盤腿坐在南炕上,嘴上叼個大煙袋,臉漲得通紅,也不避生人,移開煙袋吐口唾沫說:「嘴裡不乾不淨,倒是罵誰呀?」

  胖乎乎的小兒媳,敞開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個大咂咂,塞在哭著的孩子的嘴裡。這時候,她把話接過來說:「咋?我罵孩子礙著你事了?」

  瘦麻稈在炕沿敲落著煙鍋裡的煙灰,重新裝上一鍋煙,一面說道:「指雞駡狗就不行。」

  胖疙疸跳起來,把她噙著乳頭的孩子又嚇得哭了,她也不管,吵叫道:「就是罵你,又怎麼的?操她媽的,你成皇上了?騎馬帶子都露出來給千人瞅,萬人看,也不害臊,也不識羞的。」原來胖疙疸使小份子錢,置了一個金鎦子,寄放在瘦麻稈那兒,就是從她身上抄出來的那副金鎦子中間的一個。這幾天來,胖疙疸老怪瘦麻稈不加小心,給露出來,懷恨在心,找碴兒吵鬧。瘦麻稈心裡也氣得像火似地燒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放鬆,兩不相讓。瘦麻稈說:「你操誰的媽?」在炕沿敲著煙鍋。

  胖疙疸不顧孩子的哭喚,罵道:「我操你的媽。」

  瘦的走近來,煙袋杆子支在地面上,數落著:「你憑什麼操我媽?你攪家不良,成天在家,不罵天,就怨地。頭年我在月子裡,你兩口子幹仗,嚇得我經血不止。」胖的邁進一步,走近她妯娌跟前,左胳膊夾著哭喊的孩子,右手指指對方的鼻子,問道:「倒是誰攪家不良?氣得老爺子都給你磕頭。男人一天當玩藝似地哄著你,守娘娘廟似地守著你。」

  「老爺子磕頭為的你,為的你把我嚇病了。我坐月子,你吵吵嚷嚷。」

  「我吵吵嚷嚷,也沒吵到你裡屋。你病是自己作下的,黑更半夜,是誰叫喚的?月子裡作下病,怪人家。」

  瘦麻稈臉蛋紅了,還是接過話來道:「怪你就怪你,你們幹仗,嚇得我經血不止,還叫我五天頭就下地做飯。」

  胖的對這不回答,又回到老問題上來:「是誰逼的老爺子給她磕頭呀?」

  瘦的還是那樣的回答:「老爺子磕頭為的你。」

  胖的說:「為的你。」

  瘦的氣急眼了,就說:「為的你,為的頭年臘月前,你不叫扒外屋的炕!」胖的也氣了,忘了旁邊有賣呆的人,說道:「扒了沒有?扒了沒有?」

  白大嫂子聽到這兒,覺得裡面好像有文章,對劉桂蘭使一個眼色,兩個人擠了出來,邁出院子,一面走著,一面猜測。白大嫂子說:「咱們去告訴郭團長,多邀幾個人合計合計,人多出韓信。」

  兩人奔農會去了。這裡還在吵嚷著。賣呆的人也有光看著的,也有勸解的,也有議論的。議論和勸解的人們說:「這妯娌倆,可真是針尖對麥芒了。」

  「有一個讓著點,也吵不起來。」

  「一個巴掌拍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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