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二二


  韓老六看見蕭隊長這樣熟悉他的歷史和行徑,連忙對杜善人招呼:「親家,」又對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謝謝你們來保,蕭隊長是找我來嘮嘮,也沒難為我,你們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裡人說道:「你們也回去,沒關係,蕭隊長會放我回來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給我送一盒煙捲,一些酒菜來。」韓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會,李青山送來一個描繪著青枝綠葉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燒酒。酒菜擺在書桌上,韓老六邀蕭隊長同喝一杯,遭了拒絕後,又請劉勝同小王:「來嘗嘗咱們關外的口味,同志,」韓老六說,「嘗嘗麅子肉,喝盅高粱酒。」

  沒有人答應他的邀請,韓老六慢慢地獨酌。一直喝到他的顴骨發紅,才放下酒盅,拚命抽煙卷,手支著頭想。他的心思挺複雜:在舊中國,他開始發家,在「滿洲國」,仗著日本子幫助,家業一天天興旺,江北置一千坰地,賓縣有二百來坰,本屯有百十來坰。為不引起別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頂少的屯子。山林組合①有他的股份,街裡燒鍋的股份,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殺窮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滿了佃戶勞金的鮮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為「滿洲國」是萬古千秋,鐵桶似的,他依附在這鐵桶的邊沿,決不會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響,十天光景,這鐵桶似的「滿洲國」嘩嘩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來,像個沒有爹媽的孽障。他心驚肉跳,自以為完了。蔣介石的「中央先遣軍」劉作非收編了他的哥哥韓老五、弟弟韓老七,並且叫他當上元茂屯的維持會長。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劉作非乍一來到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糧戶,擺了三天三宿的迎風香堂,捐來的小戶的銀錢,水一樣地花著,不到半拉月,八路軍三五九旅三營來,槍炮加喀加喀地響著,「中央先遣軍」又嘩嘩地完了。韓老六把槍插起來。如今,小小一個工作隊,來到這屯子,好像是要把這屯子翻個過兒來,連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裡的趙光腚,竟敢帶人來抓他來了,這真是祖祖輩輩沒有見過的奇事。說是吃得太多做的惡夢吧?又實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給軟禁起來了。還不知道明兒該咋樣,他感到一種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①日本辦的林業公司。

  「不能長遠的,」這個思想忽然閃進他腦瓜子裡,使他快樂點。「窮棒子還能長遠嗎?」他這樣告人,也這樣自信。因此他的心機全部用在下邊這個目的上,咋樣對付這個短時期的「變亂」,等待他的好日子再來。

  「那日子還會來嗎?」他又犯疑了,他的大兒子韓世元蹽到「中央軍」去了,一去無消息。看樣子這工作隊不會馬上走,還得幹一場!好吧,幹就幹吧,看誰硬實?他偷眼瞅瞅蕭隊長,心裡冒火了。他想起了韓長脖和自己吩咐他的話:「這一回要等著瞅你的手腳了。」

  正當韓老六一手支著頭,左思右想時,蕭隊長把小王叫到一邊,要他帶兩個戰士,到屯裡的公路上巡查。警衛班戰士,除留兩個人在家看差以外,其餘都出去找他們自己發現的積極分子,佈置明兒的鬥爭會,鼓勵他們準備會上的發言。人們一個一個邁步走出去。三星挺高了。屯子的南頭和北頭,到處起了狗咬聲,好多洋草蓋的低矮小屋的院子的跟前,有好多模糊的憧憧的人影。

  蕭隊長自己也出去了。他把他的快慢機①別在前面褲腰上,一直往韓家大院的所在的北頭走去。他要看看韓老六被扣以後那邊的情況。他沒有叫老萬跟他,在關裡的長久的遊擊生活使他膽量大。他在一個沒有門窗的破小屋的背陰處,好像看見一個黑影子一閃,「誰呀?」他的喝問還沒有落音,「當」的一聲,一槍正朝他打來,彈著點揚起的泥土飛到了他的腿腳上,蕭隊長一下跳到旁邊一棵大柳樹後面,掏出匣槍來沖著槍響的方向,喀巴喀巴地一連打了一梭子子彈。

  ①一種好匣槍,槍膛鋼板,平滑如

  鏡,故又叫大鏡面。

  「誰打槍呀?沒有打著吧」小王手提匣槍,帶領兩個人奔跑過來問。

  「沒有。」蕭隊長回答,把匣槍又別在腰上。

  「哪裡打槍?」劉勝也氣喘呼呼地奔跑過來了。

  「去追去。」老萬也來了,並且提議說。這時候,張班長也帶一群人來了。大家都要到那小屋旁邊去搜索,蕭隊長說:「算了,不必去,這屯子的地形咱們還不太熟悉,群眾沒起來,不要吃這眼前虧。這是一個警號,往後都該處處加小心防備,」他又轉向張班長:「下晚崗哨要多加小心。」打黑槍的傢伙,放一槍以後,轉到小屋的後面,傍著柳樹叢子,順著「之」字路,一會歪西,一會偏東,飛也似地往北頭跑去。奔跑半裡路以後,細聽背後沒有腳步聲,他才停下來。星光底下,他用衣袖擦擦長脖子上的汗珠子,把他那支「南洋快」①別在褲腰裡。待到他慢慢走到家裡時,東方冒紅了。

  ①一種日本造的連發短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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