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唐抓子愛對小戶說:「這逼死人的花銷呀,有地人家別想活啦。」

  杜唐二人聽說工作隊到來,不約而同地來找韓老六。他們來到後,屋子裡隨即熱鬧起來。韓老六的小老婆子、小小子、侄兒侄女,和大棗核,呼拉呼拉一大群,都從裡屋跑出來。他們好像一家人似的,男人閑嘮嗑,女人也時而插上一句嘴。韓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用手拍著他脊樑,嘻嘻地笑著。

  「快下來,崽子。」唐抓子說,歎起氣來。

  大棗核從嘴上移開長煙袋,也說:「還不快下來,看你老叔又唉聲歎氣了。」

  這時候,裡屋的門簾微微掀動,兩個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輕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兩個人的擦著胭脂的嘴唇,露在雪白布簾子外面。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韓老六的姑娘韓愛貞,一個是他的兒媳。在偽滿時,兩個女人都跟日本憲兵隊長森田大郎逛過哈爾濱,都好打扮,都好瞅男人。所不同的是韓愛貞有著沒出閣的大姑娘脾氣,在家裡更刁橫一些。大夥嘮到落黑,婦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韓老六叫大棗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不准家裡人跟工作隊說話。特別不許豬官吳家富到小學校串門。韓老六說:「他要是不聽話,把他拴在馬圈裡。」

  韓老六吩咐完了,就陪杜、唐二人坐在紅漆炕桌的旁邊,掛在天棚上的大吊燈點起來了。吊燈的晃眼的光亮照著牆壁上翠藍的花紙,照著炕梢的紅漆炕琴①,照著「三代宗親」的紫檀神龕,也照著坐在炕桌旁邊悄聲嘮嗑的三家大糧戶。韓老六常常掀開透花窗簾,從玻璃窗裡,瞅瞅當院。星光底下,院子裡是空空蕩蕩的,看不見人影,也沒有聲音。三個人嘮到深夜,兩人才打算回去。韓老六喊人拿出一對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燈,點著後,三個人合計一下,又吹熄放回。兩人辭了出門,在漆黑的夜裡,走上車道,一個奔西,一個往東。東西兩頭都起了狗咬,一聲聲地起來,又落下去。這時候,韓家大院的當院裡、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鎬和鐵掀挖掘石頭和沙土的響聲,直鬧到雞叫。天剛露明時,有人瞅到一輛膠皮軲轆車,車上裝滿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馬拉著,往西門一溜煙跑去,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漿濺到老孫頭臉上、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輛空車,今天又拉著滿車財物出去了。

  ①炕上的長臥櫃,上邊可以擱被子。

  放下行李捲,架好電話線,工作隊就開了一個小會。小學校的課堂裡,沒有凳子,十五個人有的坐在盡是塵土的長方書桌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還沒解開的行李上。小王坐在窗臺上,背靠窗框。他隔著窗玻璃瞅著外面。近邊是一條橫貫屯子的大道跟柳樹障子。綠得漆黑的柳樹叢子裡,好多家雀在蹦跳、翻飛,啾啾叫個不停。燕子從天空飛下,落在電話線上,用嘴殼刷著在水面上打濕的胸脯上的絨毛。大道的北頭,一幫孩子正在藏貓貓①。瞅著視窗坐了一個人,他們一個一個鑽過障子來,一窩蜂似地跑到窗戶的跟前。為首一個把臉蛋貼在窗戶玻璃上,鼻子抵成一片扁平,一隻眼睛眯著,沖著小王作鬼臉。小王冷丁把窗子打開,孩子們回身穿過障子去,四散逃跑。最小的一個光腚的孩子,被一塊石頭絆住,摔倒在道上,哇哇地哭了。小王從視窗跳出,跑去把他扶起來,替他擦眼淚。別的孩子跑了一段路,站住回頭看,並且信口唱著《摔西瓜》:

  蹦了一對螃蟹跑了一對蝦,摔壞大西瓜,噯呀,噯呀。

  ①捉迷藏。

  小王回來,又跳進窗子來,會議正在進行著。商議的事情是先開大會呢,還是先交朋友?劉勝主張先召集大會。蕭祥說:怕的是到會的人不會多,還是先把情況瞭解一下,再開會好些,劉勝說:「不先開個會,老百姓不知道咱們是來幹啥的,能瞭解出什麼來呢?」他一面說著,一面取下眼鏡,用青布小衫的衣角,擦著眼鏡片上的塵土。

  蕭祥說:「老百姓就會知道咱們是來幹啥的。咱們乍一來,就開大會,瞭解不到什麼真實情形,你說著,他們聽著,你向大夥提出你的意見,他們會齊聲地說:『贊成。』可是,你說他們馬上真的贊成了嗎?那可不一定。中國社會複雜得很。中國老百姓,特別是住在分散的農村,過去長期遭受封建壓迫的農民,常常要在你跟他們混熟以後,跟你有了感情,隨便嘮嗑時,才會相信你,才會透露他們的心事,說出掏心肺腑的話來。」

  劉勝紅著臉反問:「照你這樣說,咱們找農民開會,說要鬥爭大肚子,叫大夥翻身,他們嘴上喊『贊成』,心底卻不贊成嗎?」

  蕭隊長覺得劉勝是在挑字眼,誤會自己的意思,心裡冒了火,他說:「我是這樣說的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