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老孫頭往四外瞅了一眼,看到近旁沒有別的人,才說:「別家還能有這樣寬綽的院套?瞅那炮樓子,多威勢呀!」

  「是不是韓老六的院套?」

  「嗯哪。」老孫頭答應這麼一句,就不再說了。

  這掛車子的到來,給韓家大院帶來了老大的不安,同時也打破了全屯居民生活的平靜。草屋裡和瓦房裡的所有的人們都給驚動了。穿著露肉的褲子,披著麻布片的男人和女人,從各個草屋裡出來,跑到路旁,驚奇地瞅著車上的向他們微笑的人們。一群光腚的孩子跟在車後跑,車子停下,他們也停下。有一個孩子,把左手塞在嘴裡頭,望著車上的人和槍,歪著脖子笑。不大一會,他往一個破舊的小草屋跑去,一面奔跑,一面嚷道:「媽呀,三營回來了。」

  車道上,一個穿白綢衫子的銜長煙袋的中年胖女人,三步做兩步,轉進岔道,好像是怕被車上人瞅見似的。

  車子停在小學校的榆樹障子的外邊。蕭隊長從榆樹叢子的空處,透過玻璃窗,瞅著空空蕩蕩的課堂,他說:「就住在這行不行?」

  大夥都同意,一個個跳下車來,七手八腳地把車上的行李捲往學校裡搬。蕭隊長走到老孫頭跟前,把車錢給他,親親熱熱地拍拍他的肩膀,並且說道:「咱們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回頭一定來串門吧。」老孫頭把錢接過來,揣在衣兜裡,笑得咧開嘴,說道:「還能不來嗎?這以後咱們都是朋友了。」他說完,就趕著車,上街裡買酒去了。

  工作隊的到來,確實是元茂屯翻天覆地的事情的開始。靠山的人家都知道,風是雨的頭,風來了,雨也要來的。但到底是瓢潑大雨呢,還是牛毛細雨?還不能知道。就是屯子裡消息靈通、心眼挺多的韓家大院的韓老六,也不太清楚。這兩天來,韓家大院的大煙燈,整天徹夜地亮著。韓老六躺在東屋南炕上,一面燒煙泡,一面跟來往的人說話,吩咐一些事,探問一些事,合計一些事。他忙得很,有些像他拉大排的時候。所不同的是他十分犯愁。他的蠟黃的臉上,看不出一點點輕快的笑容。八路軍三五九旅三營打走元茂屯的鬍子以後,他的脾氣就壞了。他常常窩火:摔碗、罵人、打人、跟大老婆子幹仗。就是他挺喜歡的小老婆子,也常挨他的罵。

  遠近聞名的韓鳳岐,兄弟七人,他是老六。他今年四十七歲,因為抽大煙,人很瘦,鬢角又禿,外貌看去有五十開外了。人們當面稱呼他六爺,背地叫他韓老六,又叫韓大棒子。偽滿時代,他當過村長①,秋後給自己催租糧,給日本子催亞麻,催山葡萄葉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順眼不順耳的,抬手就打。下晚逛道兒②,他也把大棒子擱在賣大炕③的娘們的門外,別人不敢再進去。韓大棒子的名聲,就此傳開了。

  ①偽滿村長即區長。
  ②逛窯子。
  ③賣大炕即賣淫。賣餜子的長脖子男人,瞅見工作隊的車子趕進屯子來,急急忙忙跑來告訴韓老六。

  「六叔,工作隊來了。」長脖子一面說,一面把籃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著。韓老六把煙槍一摔,翻身起來,連忙問道:「來了嗎?」

  韓老六手忙腳亂,從炕上爬起來的時候,白綢衫子的袖子把煙燈打翻,燈滅了,清油淌出來,漫在黑漆描花的煙盤裡。他的禿鬢角和高額頭上冒出無數小小的汗珠。幾天以前,賓縣他兒媳的娘家捎封信來說:他們那兒來了工作隊,就是共產黨,帶領一幫窮百姓,清算糧戶,劈地分房,不知還要幹些啥?得到這封信,韓老六早有些準備。房子地他都不怕分。地是風吹不動,浪打不翻的,誰要拿去就拿去;到時候,一聲叫歸還,還怕誰少他一壟?房子呢,看誰敢搬進這黑大門樓裡來?唯有浮物,得挪動一下。他的兩掛膠皮軲轆車,一掛跑縣城裡,一掛跑一面坡①,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動了一半,還剩下一半。沒有想到工作隊來得這麼快。他緊跟著問:「有多少人?都住在哪?」

  長脖子說:「十五六個,往小學校那邊去了。」

  長脖子直著腰杆,坐上炕沿了。平日他在他六叔跟前,本來是不敢落坐的,現在知道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安然坐下,又添上一句:「都挎了槍哩,有擼子②,也有大槍。」

  韓老六等心裡平靜一點以後,才慢慢說:「這幾天,你加點小心吧。」

  長脖子答應:「那我知道。」

  這長脖子男人,名叫韓世才,外號韓長脖,今年二十七歲,生得頭小脖長,為人奸猾,是韓老六的遠房本家。論輩數,他是韓老六的侄子。韓長脖原先也還闊,往後才窮下來的。他好逛道兒,常耍大錢,又有嗜好③。後來,抽不起大煙,就紮煙針,兩個胳膊都給煙針紮的盡疙瘩,脖子更長了。偽滿「康得」九年間,他缺錢買煙針,把自己的媳婦賣給雙城窯子裡。為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幹起仗來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聲地叫喚,逼著他老丈人賠了兩千老綿羊票子④,才算作罷。

  ①松江珠河縣的一個市鎮。
  ②手槍。
  ③抽大煙。
  ④偽滿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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