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蕭隊長也不再問,催他快把車子趕出來。老孫頭用鞭子淨抽那轅馬,大夥也用死勁來推,車子終於拉出了泥窪。大夥歇了歇氣,又上車趕道。

  「老孫頭,你光打轅馬,不是心眼太偏了嗎?」蕭隊長問。「這可不能怨我,怨它勁大。」老孫頭笑著說,有著幾條深深的皺紋的他的前額上,還有一點黑泥沒擦淨。

  「勁大就該打了嗎?」蕭隊長覺得他的話有一點奇怪。「隊長同志,你不明白,車窩在泥裡,不打有勁的,拉不出來呀。你打有勁的,它能往死里拉,一頭頂三頭。你打那差勁的傢伙,打死也不頂事。幹啥有啥道,不瞞同志,要說趕車,咱們元茂屯四百戶人家,老孫頭我不數第一,也數第二呀。」

  「你趕多少年車了?」蕭隊長又問。

  「二十八年。可盡是給別人趕車。」老孫頭眯起左眼,朝前邊張望,看見前面沒有泥窪子,他放了心,讓車馬慢慢地走著,自己跟蕭隊長閑嘮。他說,「康得」①八年,他撂下鞭子去開荒,開了五坰②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兩個苞米樓子盛不下。他想,這下財神爺真到家了。誰知道剛打完場,他害起傷寒病來。五十來石苞米,紮古病③,交出荷④,攤花銷,一個冬天,花得溜幹二淨,一顆也不剩。開的荒地,給日本團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幹舊業了。他對蕭隊長說:

  ①偽「滿洲國」年號。
  ②一坰是十畝。
  ③治病。
  ④出荷,日本話,交出荷即納糧。

  「隊長同志,發財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黃燦燦的,一個冬天嘩啦啦地像水似地花個光。你說能不認命嗎?往後,我洩勁了。今年元茂鬧鬍子,家裡吃的、穿的、鋪的、蓋的,都搶個溜光,正下不來炕,揭不開鍋蓋,就來了八路軍三五九旅第三營,稀裡嘩啦把鬍子打垮,打開元茂屯的積穀倉,叫把穀子苞米,通通分給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隊長同志,真是常言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餓不死沒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飽,也餓不大著,這不就得了吧?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著牲口。

  蕭隊長問他:「你有幾個孩子?」

  老孫頭笑了一笑,才慢慢說:「窮趕車的,還能有兒子?」

  蕭隊長問:「為啥?」

  老孫頭搖搖鞭子說:「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還能有兒子?」

  十五個人中間的一個年紀挺小的小王,這時插嘴說:「你老伴多大歲數?」

  老孫頭說:「四十九。」

  小王笑笑說:「那不用著忙,還會生的。八十八,還能結瓜呀。」車上的人都嘩嘩地笑了起來,老孫頭自己也跟著笑了。為了要顯顯他的本領,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趕得飛也似地跑,牲口聽著他的調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縱車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縱小船一樣地輕巧。跑了一陣,他又叫牲口慢下來,邁小步走。他用手指著一個有紅磚房子的屯落說:「瞅那屯子,那是日本開拓團。『八·一五』炮響,日本子跑走,咱們屯裡的人都來撿洋撈①。我老伴說:『你咋不去?』我說:『命裡沒財,撿回也得丟。錢沒有好來,就沒有好花。』左鄰右舍,都撿了東西。有的撿了大洋馬,有的撿了九九式槍②,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罵開了:『你這窮鬼,活該窮斷你的骨頭筋,跟著你倒一輩子黴。人家都撿了洋撈,你不去,還說命裡無財哩。』我說:『等著瞅吧。』不到半拉月,韓老六拉起大排③來,收洋馬,收大槍,收槍子子,收布匹衣裳,鍋碗瓢盆,啥啥都收走,連笊籬④都不叫人留。說是日本子扔下的東西,官家叫他韓鳳岐管業。抗違不交的,給捆上韓家大院,屁股都給打飛了。我對老伴說:『這會你該看見了吧?』她不吱聲。老娘們盡是這樣,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遠處想。」

  ①發洋財。
  ②一種日造槍。
  ③成立地主武裝。
  ④在鍋裡撈東西用的家什,形如杓子,用柳條或鐵絲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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