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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


  我的祖父是光緒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經故去了,他不曾聽到國語文學這些名稱,但是他的教育法卻很特別。他當然仍教子弟做詩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讀書,尤其是獎勵讀小說,以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後,再弄別的東西便無所不可了。他所保舉的小說,是《西遊記》《鏡花緣》《儒林外史》這幾種,這也就是我最初所讀的書。(以前也曾念過「四子全書」,不過那只是「念」罷了。)

  我幼年時候所最喜歡的是《鏡花緣》。林之洋的冒險,大家都是賞識的,但是我所愛的是多九公,因為他能識得一切的奇事和異物。對於神異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長在我們的血脈裡,所以《山海經》《十洲記》《博物志》之類千餘年前的著作,在現代人的心裡仍有一種新鮮的引力:九頭的鳥,一足的牛,實在是荒唐無稽的話,但又是怎樣的愉快呵。《鏡花緣》中飄海的一部分,就是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夠理解希臘史詩《阿迭綏亞》的趣味的,當能賞識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說,這些荒唐的話即是誑話。我當然承認。但我要說明,以欺詐的目的而為不實之陳述者才算是可責,單純的——為說誑而說的誑話,至少在藝術上面,沒有是非之可言。向來大家都說小孩喜說誑話是作賊的始基,現代的研究才知道並不如此。小孩的誑話大都是空想的表現,可以說是藝術的創造;他說我今天看見一條有角的紅蛇,決不是想因此行詐得到什麼利益,實在只是創作力的活動,用了平常的材料,組成特異的事物,以自娛樂。敘述自己想像的產物,與敘述現世的實生活是同一的真實,因為經驗並不限於官能的一方面。我們要小孩誠實,但這當推廣到使他並誠實於自己的空想。誑話的壞處在於欺蒙他人;單純的誑話則只是欺蒙自己,他人也可以被其欺蒙——不過被欺蒙到夢幻的美裡去,這當然不能算是什麼壞處了。

  王爾德有一篇對話,名「The Decay of Lying」(《說誑的衰頹》),很歎息於藝術的墮落。《獄中記》譯者的序論裡把Lying譯作「架空」,仿佛是忌避說誑這一個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實有什麼要緊。王爾德那裡會有忌諱呢?他說文藝上所重要者是「講美的而實際上又沒有的事」,這就是說誑。但是他雖然這樣說,實行上卻還不及他的同鄉丹綏尼;「這世界在歌者看來,是為了夢想者而造的」,正是極妙的讚語。科倫(P.Colum)在丹綏尼的《夢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說:——

  「他正如這樣的一個人,走到獵人的寓居裡,說道,你們看這月亮很奇怪,我將告訴你,月亮是怎樣做的,又為什麼而做的。既然告訴他們月亮的事情之後,他又接續著講在樹林那邊的奇異的都市,和在獨角獸的角裡的珍寶。倘若別人責他專講夢想與空想給人聽,他將回答說,我是在養活他們的驚異的精神,驚異在人是神聖的。

  我們在他的著作裡,幾乎不能發見一點社會的思想。但是,卻有一個在那裡,這便是一種對於減縮人們想像力的一切事物——對於凡俗的都市,對於商業的實利,對於從物質的組織所發生的文化之嚴厲的敵視。」

  夢想是永遠不死的。在戀愛中的青年與在黃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夢想,雖然她們的顏色不同。人之子有時或者要反叛她,但終究還回到她的懷中來。我們讀王爾德的童話,賞識他種種好處,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漁夫與其魂》裡的敘述異景總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對於《鏡花緣》,因此很愛他這飄洋的記述。我也愛《呆子伊凡》或《麥加爾的夢》,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愛希臘神話。

  記得《聊齋志異》卷頭有一句詩道,「姑妄言之姑聽之」,這是極妙的話。《西遊記》《封神傳》以及別的荒唐的話(無聊的模擬除外),在這一點上自有特別的趣味,不過這也是對於所謂受戒者(The Initiated)而言,不是一般的說法,更非所論於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灣的人們。他們非用紀限儀顯微鏡來測看藝術,便對著畫鍾馗供香華燈燭;在他們看來,則《鏡花緣》若不是可惡的妄語必是一部信史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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