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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袴


  古往今來的人似乎都很關心婦女們的貞節。聖人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過這原只是自然的要求,及至考慮性的佔有之專一,那又進了一步,所謂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非歟。關於這件事情,古來賢哲不知費過多少心機,結局都沒有什麼效果。男女授受不親,七歲不同席等等的隔離療法,《不可錄》的文藝政策,既然白化氣力,秦始皇帝在吾鄉的刻石以及沿了官塘奉聖旨旌表的貞節牌坊這些威脅利誘的辦法也仿佛沒有多大用處,至少是不切于日常家居之用。然而人急智生,好法子居然想出來了。這就是用黃門。想起來這事是很可笑的,可是直捷痛快的辦法再也沒有了。唯一的缺點是貴族的,縱使河間府的供給未必會缺乏,可是怕少有人用得起,向來愛用的也只是內廷和王府罷了。偶然讀書,見有句曰,愛惜加窮袴,防閑托守宮,六朝詩人可見也在那裡苦心焦思,這十個字實在說得很好,其效力或者還是很有可疑,總之是一種實際的而且頗有詩意的方法了。

  宋長白《柳亭詩話》卷四有窮袴一項題目,文曰:「《上官皇后傳》,宮人皆為窮袴,師古注曰,褌襠也。古詩,愛惜加窮袴,防閑托守宮,洪覺範不知出處,想未讀《後漢書》耳。」平心而論,和尚不懂女人們的褌襠袴原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實在這也不在《後漢書》裡,我在《前漢書》卷九十七《外戚傳》上找到本文云:「光欲皇后擅寵有子,帝時體不安,左右及醫皆阿意言宜禁內,雖宮人使令皆為窮袴,多其帶。」注云:「服虔曰,窮袴有前後當,不得交通也。師古曰,即今之褌襠袴也。」

  這個用意本來很是明瞭,經湖上笠翁不客氣的一說尤其澈透,正可以借來作為古詩的注釋。《閒情偶寄》卷三聲容部治服三衣衫項下有一節論裙幅之必不可省,其警句雲,「婦人之異于男子全在下體,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其所以為室者只在幾希之間耳,掩藏秘器,愛護家珍,全在羅裙幾幅,可不豐其料而美其制,以貽采葑采菲者誚乎。」但是再看民間文學解學士詩,有一節云:「君王與解縉一日在宮中閒遊,忽見一宮人來前,身穿比甲,九道紐扣,王命縉吟詩,縉吟一首雲,『一幅鮫綃剪素羅,美人體態勝嫦娥,春心若肯牢關鎖,紐扣何須用許多。』」這樣看來,窮袴之為用豈不亦渺茫得很了麼?

  守宮的傳說在中國流傳已久。《前漢書》卷六十五《東方朔傳》雲,「上嘗使諸數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顏師古注曰:「守宮,蟲名也。術家雲,以器養之,食以丹砂,滿七斤,搗治萬杵,以點女人體,終身不滅,若有房室之事則滅矣。言可以防閑淫逸,故謂之守宮也。今俗呼為辟宮,辟亦禦扞之義耳。」《太平御覽》九四六引《淮南萬畢術》云:「守宮飾女,臂有文章。取守宮新合陰陽者牝牡各一,藏之甕中,陰乾百日,以飾女臂,則生文章,與男子合陽陰輒滅去。」又引《博物志》雲,「蜇蜴或蝘蜓,以器養之,食以朱砂,體盡赤,所食滿七斤,搗萬杵,以點女人支體,終身不滅,故號曰守宮。」

  《本草綱目》卷四十三引陶弘景的話:「蝘蜓喜緣籬壁間,以朱飼之,滿三斤,殺幹末,以塗女人身,有交接事便脫,不爾如赤志,故名守宮。」以上是「術家」學說的大要,我們對於守宮的觀念大抵都從此出,轉入文學裡成為重要的香豔題材,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二十七引明湯公讓詠守宮詩,有一聯雲,榴子色分金釧曉,茜花光映玉鞲寒,或以為風致不讓玉谿生。從詩境跳回實生活來,守宮到底有無這種用處,那就很不好說,雖然據說左儀貞和十三妹都實驗過,但是有些學者卻不相信,如《本草綱目》在陶弘景後所引唐朝蘇恭的話便云:「蝘蜓又名蠍虎,以其常在屋壁,故名守宮,亦名壁宮,飼朱點婦人,謬說也。」李時珍自己比較的客氣一點說:「點臂之說,《淮南萬畢術》,張華《博物志》,彭乘《墨客揮犀》,皆有其法,大抵不真,恐別有術,今不傳矣。」這話大約是對的,我們只看各大藥房的目錄上都沒有守宮丹發售,可見其法不傳是確實的了。

  我們回過頭去看看外國是怎麼樣呢,守宮不聽見說什麼,窮袴之類則似乎是有的。野蠻一點的地方和時代普通是用縫法(Infibulation),有些是直接,有些是間接,如高加索山中某民族,用牛皮圍腰而縫合之,至結婚時新郎以刀剖開雲。這種辦法令人想起中古的基督教隱士,據小藍皮書二百一冊《撒但與聖人》文中說,他們怕被撒但及其女兒們(即婦女)所誘惑,終日祈禱,絕食,折磨肉體,度他們的聖潔的生活。「有的把他們的身子縫在獸皮裡,只留一個窟窿足夠呼吸以及送進一點食物去。這樣,他們活過多少年,在非洲的滾熱的太陽之下。他們的靈魂一定是很潔淨的了,因為完全包在牛皮裡,只有口鼻留一空洞,身上積下許多有生和無生的東西,撒但自己也就不再去惹他,不必說那些美麗的女兒們了。他們終於能夠免於犯罪了。他們唯一的思慮是在末日裁判上。」

  這樣的牛皮包裹法,無論用於室女或是隱士似乎都頗適宜,但是一勞永逸的辦法,缺少軟性,亦是缺點。能有其長處而無缺點的乃是這牛皮包與窮袴的折衷,學名曰Cingula Castitatis,意譯當雲貞節帶者是也。說到帶,大家第一要聯想到的是希臘女人的腰帶(Zone),此外還有一條胸帶(Strophion),她們用這兩條帶束在上下身,使很寬大的衣褶從帶上垂下去,如畫上所見的那麼樣。平常這腰帶一字也引申作別解,如史詩《阿迭舍亞》(Odysseia)卷十一所雲解帶(Zonen lysein)即含有婚媾的意義。不過帶還只是一條帶,並沒有什麼不同的構造,與後世的貞節帶無關。

  一九三一年英國定瓦耳(Eric John Dingwall)博士所著《貞節帶》(The Girdle of Chastity)上說,十二世紀初年女詩人法瑪理(Marie de France)的紀事詩中說英雄美人之別,於衣及帶上打上好些特別的結,須等本人親手來解,仿佛已曾說到這類事物,但在文中明白說出加以圖解者則始於一四零五年吉塞耳(Konrad Kyeser)的手稿傳記,至於歐洲各地博物館所存實物雖尚不少,波修(C. de Boissieu)檢查過二百條,只有兩條是文藝復興前物,其餘多是十五至十七世紀所作,所以這帶是中古歐洲的特產,是拉丁族的妒忌的丈夫怕他們妻女的不規矩,從十字軍傳來了東方的性的禁錮,加上西方的工藝的精巧,這種奇器便告厥成功了。

  貞節帶是什麼東西呢?那可就很難說,這須得看圖才容易明白。簡單的說是丁字帶,略如犢鼻褌,而是用金屬制的,較古的只有前頭一片,或用象牙做,但是普通那種前後兩片的卻都用鐵或銀製造,分作數節,中用鉸鏈,套在鐵片的腰帶上,用鎖一或三鎖好,其鑰匙自然拿在別人的手裡。前後兩片中間各開一孔,周圍做出許多細而尖的鋸齒,裡面襯以紅的或別的天鵝絨,片上鑽小孔用線縫住。有些講究的都雕出花紋,或題詩句。德國藹耳巴哈伯爵藏品中有一條帶子,前片上部雕作一裸體女人,一隻狐狸舉了尾巴正從她的腹下鑽過去,女人用左手一把抓住尾巴,其下有德文小詩四句,大意云:「住了,小狐狸!我抓住了你。你老是從這裡走過去!」再下即紡錘形的孔,左邊雕一衛兵,手執節鉞在站崗,右邊是些卷花圖樣。後片上部雕一女人坐在男子膝上,鳩首密談,下有詩四行云:「唉,讓我告訴了你罷,女人們是老吃那袴子的苦。」

  這裡稱之曰袴(Bruch),令人想起窮袴來。這帶製作精工,可以和世界著名的在巴黎克呂尼博物館(Musée de Cluny)那兩條相比。但是最有意義的卻還是一八八九年在奧國鄉村發掘出來的一條帶子,現歸巴亨格耳(A.M.Pachinger)所有,這是在一個鉛棺裡系在少婦骸骨的腰間,從那衣服破片的花紋看來是十六七世紀之交的東西,准此可知貞節帶這物事在歐洲的某一時期確確實實的曾經用過,並不是如有些人所想像只是一種傳說。不但此也,一八四八年有一個蘇格蘭醫生做過一本書,提倡用一種特別的袴保護貞節,一九零三年德國有一位太太發明一種「防止不貞的鎖帶」請求立案。

  十九世紀後半法國曾有醫療器械商廣告發售貞節帶,凡分三種,兩種是鐵制的,價目一百二十及一百八十法郎,一種精製品是銀的,價目三百二十法郎,說明其用處甚多,可以保全名節,防止私生,而且「能夠把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鎖起來藏好」。既然有了貨物,那麼自然也有顧客。相安無事的也就罷了,鬧出事來捉將官裡去的又並不少。一八九二年法國波耳陀地方果醬公司的司事於茀德(Hufferte)案,一九零二年羅馬雕刻家安奇洛諦(Ancilotti)案,以及一九一零年巴黎藥劑師巴拉(Parat)案,都是明顯的例,可見貞節帶之為紳士們所賞識,雖然在法律面前已經小有違礙。定瓦耳的書作於一九三一年,近二十年的事情卻沒有紀載,大約是近來這種風化案已不大發覺了罷。

  貞節帶,有鎖和鑰匙的鋼帶,這真是理想的器具,假如要借了他力來防護貞操。在這裡也可以看出西方文化來,我們中國決想不出這樣的好辦法,雖然士君子關心婦女們的貞節之切也決不下於西方紳士。我們所想的辦法多沒有實效,窮袴等可見。上乎此者過激,如齊東野人所傳說的以木槌敲婦女小腹的「幽閉」法,如《蘭苕館外史》所記「鎖陰城」的縫法,是也。下乎此者又過寬,如《笑林廣記》所說張仁的封條法,是也。

  想來想去,目的手段都在同一圈子裡,而不能恰到好處,如貞節帶那樣神妙者,無他,工藝不發達故也。所可異者,利瑪竇於千六百年到中國,帶了紅衣炮鐘錶等奇器進來,何以獨沒有拿來這樣一條帶子?那時候在西歐這帶正在盛行,意大利又是發源地,德人所以有「意大利鎖」(Italienischer Schloss)之稱,若要帶來恐怕俯拾即是罷,大約因為神父的面子不好意思,或者因為東方關於性的技巧薄有虛名,怕有運貓頭鷹往雅典之誚,均未可知,然而實在乃大可惜,否則我們故宮或歷史博物館裡一定可以有幾條帶子陳列著,不,或者至今市場還有發售,既是司空見慣,有如弓鞋高底鞋之類,那麼也就不煩這樣瑣屑的再去記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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