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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耍貨


  《湖雅》卷九器用之屬中有這一節:

  「摩侯羅,按即泥孩兒,俗稱『泥菩薩』,以毗山泥造人物形,兒嬉所用。有泥貓,置蠶筐中,以辟鼠,曰『蠶貓』。又以五色粉造人物形,曰『粉作』;熬蔗糖和以麥面,就木范中澆成人物形,曰『糖作』,亦呼『糖菩薩』,亦呼『糖人』;熬青糖,就木范中吹成人物形,曰『吹糖』,皆以供兒嬉。酒筵看席或用粉作糖作盛碟,以配粘果。凡小兒戲具,皆以木以錫以紙以泥造成,形式名目甚多,統名耍貨。」

  又查《通俗編》卷三十一俳優類有泥孩兒一則,今錄於下:

  「《老學庵筆記》:鄜州田玘作泥孩兒名天下,一對直至十縑,一床直至三十千。一床者,或五或七也。許棐有詠泥孩兒詩。

  《方輿勝覽》:平江府土人工于泥塑,所造摩侯羅尤為精巧。

  《白獺髓》:游春黃胖起于金門,地有杏花園,遊人取其黃土戲為人形,謂之湖上土宜。

  按,摩侯羅,游春黃胖,俱泥孩之別稱也。又《廣異記》載韋訓盧贊善事,有帛新婦子磁新婦子,乃即今所謂『美人兒』,而肖嬰孩者亦往往剪帛燒磁不一。」

  範寅著《越諺》(1882),收錄方言頗為詳備,我以為定有好些耍貨的名稱,豈知檢閱一過,卻沒有什麼,殊出意外。孫錦標的《通俗常言疏證》(1925)雖最近出,但專以古證今,所以也只寥寥幾條,不足稱引。中國對於兒童及其生活可以說是很是冷淡了。《潛夫論》雲,「或作泥車瓦狗諸戲弄之具,以巧詐小兒,皆無益也,」這或者可以代表中國成人們的玩具觀罷。

  我讀了《湖雅》的文章,卻引起了好些回憶,雖然我童年的回憶是那麼暗淡而且也很有點模胡了。因為這「耍貨」二字很是面善,——是的,這是在從市門閣至青黛橋(據說本字是清道橋,但我是照音寫的)的一條街,即所謂鵝項街的中間,有幾爿店,在他的招牌或牆上寫著這兩個字曰「耍貨」。賣的是些什麼東西呢?也無非是竹木制的全副兵器,紙糊面具,不倒翁稱「勃勃倒」,染色的木盤杯碗酒罈,泥青蛙,或老虎及鴨,大抵背上有孔可吹,或是底板的桑皮紙夾層中置叫子,按起來會吱吱地叫。

  此外自然有「爛泥菩薩」,無論他是狀元,老嫚(Laumoen墮民中之婦女),或「一團和氣」,都平等地陳列在架上,但我們喜歡它卻別有緣因,並不是它好看,只因為可以從他們的泥背上刮「痧藥」,裝在小瓶子裡開藥鋪。全個耍貨店的貨色,一總不值三五塊錢,但是,嚇!這店面著實威嚴,近看遠看,已盡夠我們的欣羡了。倘若這是正月的前三天,再往東走去,可以在從軒亭口(這是丁字街,即秋瑾女士被害的地方)至大善寺的路上發見一兩攤做火漆貨的。

  我還記得,青蛙六文,金魚八文,三腳蟾十二文,果品大約是四文均一罷,至於摸魚的老漁翁,白須赤背,則要二十四文,要占去我普通所有的壓歲錢四分之一,不敢輕易問鼎了。這些火漆貨最易融化,譬如一顆楊梅你擱得久一點,一面就平了,再也看不出用鵝毛管印出的圓點,所以須得每天檢點,放在冷水裡洗個浴才好;可是這也不很容易,因為有時略略多浸,裡面的蘆幹被浸漲了,三腳蟾之類的背上往往生出裂紋。不過這總還可以玩上幾天,糖人面人則只能保存一天左右,而且沒有補救的方法。糖人還可以吃了,如不嫌那吹糖人的時常用唾沫去潤指尖,面人則唯一的去路便是泔水缸,浸軟了一併喂雞,拋到垃圾堆上去是不可的,因為太「罪過人」了。

  比較起來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糖菩薩。這實在是用糖「鑄」成的各種物事,有雞,有馬,有鼇魚,有橋亭,有財神,彌勒佛稱「哈啦菩薩」等等,而買時以斤論,每斤不過二百文罷,倘若你到大路口的糖色店裡去。一斤,大的可以有三四「尊」,小的則二三十個不等,實在便宜極了。只要隔幾天一曬,——而且愈曬愈白,——可以保存到上墳時候,不幸而打碎一個,那就可以分吃,味道與「巧糖」一樣。《湖雅》說「用糖作盛碟」,這便是巧糖,有紅黃白三色,狀如貝殼而平面。但是小兒們所喜歡的還有雜色「棋糖」,這不但因為好吃,好玩,實在還是因為雜得有趣,正如茶食裡邊的百子糕以及「梅什兒」(即「雜拌」)一樣。

  關於範寅,我在民國四年的筆記裡曾記有一則,題曰「範嘯風」:

  「範寅字嘯風,別號扁舟子,前清副榜,居會稽皇甫莊,與外祖家鄰。兒時往游,聞其集童謠,召鄰右小兒,令競歌唱,酬以果餌,蓋時正編《越諺》也。嘗以己意造一船,仿水車法,以輪進舟,試之本二櫓可行,今須六七壯夫足踏方可,乃廢去不用。餘後登其舟,則已去輪機仍用篙櫓矣。晚年老廢,輒坐灶下為家人燒火,乞糕餅炒豆為酬。蓋畸人也。《越諺》雖仍有遺漏,用字亦未盡恰當,但搜錄方言,不避粗俗,實空前之作,亦難能而可貴。往歲章太炎先生著《新方言》,蔡穀清君以一部進之,頗有所採取。《越諺》中收童謠可五十章,重要者大旨已具,且信口記述,不加改飾,至為有識,賢于呂氏之《演小兒語》遠矣。」

  但是《越諺》出版於光緒壬午(1882),其時我尚未出世,至十歲左右,我聽見他的軼事,已在出版十二三年後了,所以上文雲「正編《越諺》」不確,蓋談者系述往事,誤記為當時的事情也。

  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於北京苦雨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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