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綠洲 | 上頁 下頁
八 玩具


  一九一一年德國特勒思登地方開博覽會,日本陳列的玩具一部分,凡古來流傳者六十九,新出者九,共七十八件,在當時頗受賞識,後來由京都的芸草堂用著色木板印成圖譜,名「日本玩具集」,雖然不及清水晴風的《稚子之友》的完美,但也盡足使人怡悅了。玩具本來是兒童本位的,是兒童在「自然」這學校裡所用的教科書與用具,在教育家很有客觀研究的價值,但在我們平常人也覺得很有趣味,這可以稱作玩具之骨董的趣味。

  大抵玩骨董的人,有兩種特別注重之點,一是古舊,二是希奇。這不是正當的態度,因為他所重的是骨董本身以外的事情,正如注意于戀人的門第產業而忘卻人物的本體一樣;所以真是玩骨董的人是愛那骨董本身,那不值錢,沒有用,極平凡的東西。收藏家與考訂家以外還有一種賞鑒家的態度,超越功利問題,只憑了趣味的判斷,尋求享樂,這才是我所說的骨董家,其所以與藝術家不同者,只在沒有那樣深厚的知識罷了。他愛藝術品,愛歷史遺物,民間工藝,以及玩具之類。或自然物如木葉貝殼亦無不愛。這些人稱作骨董家,或者還不如稱之曰好事家(Dilettante)更為適切:這個名稱雖然似乎不很尊重,但我覺得這種態度是很好的,在這博大的沙漠似的中國至少是必要的,因為仙人掌似的外粗厲而內腴潤的生活是我們唯一的路,即使近於現在為世詬病的隱逸。

  玩具是做給小孩玩的,然而大人也未始不可以玩;玩具是為小孩而做的,但因此也可以看出大人們的思想。我們知道很有許多愛玩具的大人。我常聽祖父說唐家的姑丈在書桌上擺著幾尊「爛泥菩薩」,還有一碟「夜糖」,(一名圓眼糖,形似龍眼故名,)叫兒子們念書十(?)遍可吃一顆,但小孩迫不及待,往往偷偷地拿起舐一下,重複放在碟子裡。這唐家的老頭子相貌奇古,大家替他起有一個可笑的諢名,但我聽了這段故事,覺得他雖然可笑也是頗可愛的。法蘭西(France)的極有趣味的文集裡,有一篇批評比國勒蒙尼爾所著《玩具的喜劇》的文章,他說,「我今天發見他時常拿了兒童的玩具娛樂自己,這個趣味引起我對於他的新的同情。

  我是他的贊成者,因為他的那玩具之詩的解釋,又因為他有那神秘的意味。」後來又說,一個小孩在桌上排列他的鉛兵,與學者在博物館整理雕像,沒有什麼大差異。「兩者的原理正是一樣的。抓住了他的玩具的頑童,便是一個審美家了。」我們如能對於一件玩具,正如對著雕像或別的美術品一樣,發起一種近於那頑童所有的心情,我們內面的生活便可以豐富許多,孝子傳裡的老萊子彩衣弄雛,要是並不為著娛親,我相信是最可羡慕的生活了!

  日本現代的玩具,據那集上所錄,也並不貧弱,但天沼匏村在《玩具之話》第二章中很表示不滿說,「實在,日本人對於玩具頗是冷淡。極言之,便是被說對於兒童漠不關心,也沒有法子。第一是看不起玩具。即在批評事物的時候,常說,這是什麼,像玩具似的東西!又常常說,本來又不是小孩〔,為甚玩這樣的東西〕。」我回過來看中國,卻又怎樣呢?雖然老萊子弄雛,《帝城景物略》說及陀螺空鐘,《賓退錄》引路德延的《孩兒詩》五十韻,有「折竹裝泥燕,添絲放紙鳶」等語,可以作玩具的史實的資料,但就實際說來,不能不說是更貧弱了。據個人的回憶,我在兒時不曾弄過什麼好的玩具,至少也沒有中意的東西,留下較深的印象。

  北京要算是比較的最能做玩具的地方,但真是固有而且略好的東西也極少見。我在廟會上見有泥及鉛制的食器什物頗是精美,其餘只有空鐘(與《景物略》中所說不同)等還可玩弄,想要湊足十件便很不容易了。中國缺少各種人形玩具,這是第一可惜的事。在國語裡幾乎沒有這個名詞,南方的「洋囡囡」同洋燈洋火一樣的不適用。須勒格耳博士說東亞的人形玩具,始于荷蘭的輸入,這在中國大約是確實的;即此一事,盡足證明中國對於玩具的冷淡了。玩具雖不限於人形,但總以人形為大宗,這個損失決不是很微小的,在教育家固然應大加慨歎,便是我們好事家也覺得很是失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