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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的故事


  前幾時借得《三國演義》,重看了一遍。從前還是在小時候看過的,現在覺得印象全不相同,真有點兒奇怪它的好處是在那裡。這多少年中意見很有些變動,第一對於關羽,不但是伏魔大帝的妖異的話,就是漢壽亭侯的忠勇,也都懷疑了,覺得他不過是幫會裡的一個英雄,其影響及于後代的只是桃園結義這一件事罷了。劉玄德我並不以為他一定應該做皇帝,無論中山靖王的譜系真偽如何,中國古來的皇帝本來誰都可以做得,並非必須姓劉的才行,以人物論也還不及孫曹,只是比曹瞞少殺人,這是他唯一的長處。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麼地方,《演義》裡的那一套詭計,才比得《水滸》的吳學究,若說讀書人所稱述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又可惜那《後出師表》是後人偽造的,我們要成人之美,或者承認他治蜀之遺愛可能多有,杜少陵的詩中所說丞相祠堂大概可為證明。

  掩卷以後,仔細回想,這書裡的人物有誰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說出來,小時候十分佩服左慈,不過那種心情同了義和團的洪鈞老祖早已同時過去了,雖然《劍俠圖傳》和《七劍十三俠》後來也還是看,看了覺得也好玩。末了終於只想起了一個孔融,他的故事在書裡是沒有什麼,但這確是一個傑出的人,從前所見木板《三國演義》的繡像中,孔北海頭上好像戴了一頂披肩帽,側面畫著,飄飄的長須吹在一邊,這個樣子很不錯。彼是被曹瞞所殺的一人,我對於曹的這一點正是極不以為然的。

  我們記得以至佩服孔融,並不由於《三國演義》,這本來也不須說,其來源也是出於《世說新語》與《後漢書》,二者都是六朝人物的著作,我於此或者稍有偏心也未可知。孔融字文舉,是孔子的二十四世孫,可是他不大像他的老祖宗,他有新思想,他懂得幽默,不相信三綱主義,表示反對,結果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棄市,妻子亦均被殺。他可以說是一個唯理主義的人,因為一切以情理為准,對於古今權威便不免多有衝突,很容易被社會目為非聖無法或大逆不道,構成思想獄,明季的李卓吾也正是同樣的一例。現在我們這裡只講孔文舉。他的故事,最早也最知名的是這一件,《後漢書》卷一百本傳注引家傳云:

  「兄弟七人,融第六,幼有自然之性。年四歲時,每與諸兄共食梨,融輒引小者。大人問其故,答曰,我小兒,法當取小者。由是宗族奇之。」

  這事後來成為美談,《三字經》中所謂融四歲,能讓梨,讀過的人很是不少。《世說新語》卷上《言語篇》云: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門,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僕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弈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世說》注引融別傳,又《後漢書》傳中亦有紀述,而文詞不及此節為佳。這種說話的本領,到後來更加進步,而且加上偶像破壞的氣味,更顯得有危險了。《後漢書》傳云:

  「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後操討烏桓,又嘲之曰,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氏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併案也。」

  這是很不客氣的侮弄,有點近於拔虎須了,曹孟德對於楊修尚且不能寬容,自然更是生氣。大約這樣的事情不止二三,傳又云:「時年饑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詞。」

  注引融集與操書原文云:

  「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類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濟萬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鐘,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厄鴻門,非豕肩鐘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東迎其王,非引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於漢,屈原不哺糟啜醨,取困于楚。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政哉。」

  又書云:

  「昨承訓答,陳二代之禍,及眾人之敗以酒雲者,實如來誨。雖然,徐偃王行仁義而亡,今令不絕仁義。燕噲以讓失社稷,今令不禁謙退。魯因儒而損,今令不棄文學。夏商亦以婦人失天下,今令不斷婚姻。而將酒獨急者,疑但惜穀耳,非以亡王為戒也。」

  《世說新語》引《世語》云:

  「魏太祖以歲儉禁酒,融謂酒以成禮,不宜禁,由是惑眾,太祖收置法焉。」

  這當是實在的緣因,但是表面還有一番做作,憑藉了綱常名教的名義興起大獄來。傳載曹操既積嫌忌,而郤慮複構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文云: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靖,而招合徒眾,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滅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與孫權使語,謗訕朝廷。又融為九列,不遵朝議,禿巾微步,唐突宮掖。又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雲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

  下文敘其事云:

  「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他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遺肉汁,男渴而飲之。女曰,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兄號泣而止。或有言於曹操,遂盡殺之,及收至,謂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願。乃延頸就刑,顏色不變,莫不傷之。」

  關於兩兄妹的事,《世說新語》卷上有兩則云:

  「孔文舉有二子,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晝日父眠,小者床頭盜酒飲之。大兒謂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禮。」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於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複有完卵乎。尋亦收至。」

  前一則與鐘會兄弟偷酒事相同,只是說小兒頑皮伶俐,後者則更有意義,二兒不但聰慧,亦複鎮定,不愧為孔氏家兒,從亂世中經歷過來的,而孔文舉之性情本色亦可於此見之。他說本意實為情欲,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又或報有子殺其母者,融曰,殺父猶可,而殺母乎(出處忘記),此等言皆駭俗,但皆以事理言之耳,若言感情,則故無有殊異,上文言文舉之顧念其二子,固可以見。又融有所作雜詩,其一見於《古詩源》,蓋從馮惟訥《古詩記》轉錄者:

  「遠送新行客,歲暮乃來歸。入門望愛子,妻妾向人悲。聞子不可見,日已潛光暉。孤墳在西北,常念君來遲。褰裳上墟丘,但見蒿與薇。白骨歸黃泉,肌體乘塵飛。生時不識父,死後知我誰。孤魂遊窮暮,飄颻安所依。人生圖嗣息,爾死我念追。俛仰內傷心,不覺淚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這裡所說的大概是他的幼殤的小兒子,雖然是「生時不識父」,是他外出後生下來不久死去的,可是還是「爾死我念追」,很可以看出深厚的天性來,這與路粹所述悖逆的話正是一個好的對照。兩者都是真的,可以相得益彰,足以看出理知與感情兼具的哲人,只是俗人不能瞭解罷了。我們覺得孔文舉這人與李卓吾很有點相像,上邊已經說及。李卓吾做著官,夏日覺得發中熱悶,「蒸蒸有死人氣」,便剃光了頭,仍然衣冠坐四人轎。重佛輕儒,主張男女平等,為女人們講道,論史一反前說,稱讚武則天卓文君馮道,後來為禦史張問達所檢舉,以誣世惑眾問罪,下獄死。其言行似甚奇矯,卻又是藹然富於人情之人,如《秋燈小話》中所記懷丘坦之的事可見。有人論之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一點常識,又加以潔癖,乃至於以此殺身矣。」

  又云:

  「天下第一大危險事乃是不肯說誑話,許多思想文字之獄皆從此出。本來附和俗論一聲亦非大難事,而狷介者每不屑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

  孔文舉的那些列為罪狀的言論實在也不能算錯,但違忤世俗當然不免,他不能忍而不說,卒以賈禍,與李卓吾正是一樣。但卓吾外觀很是嚴正,固然予人以難堪,而文舉有些出之滑稽,更有悔慢之感,尤非奸雄輩之所能忍受,如妲己一件,豈非以此便觸犯了文王父子二人乎。《後漢書》傳中有一節云:

  「(融)性寬容,少忌,好士,喜誘益後進。及退閒職,賓客日盈其門,常歎曰,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與蔡邕素善,邕卒後,有虎賁士貌類於邕,融每酒酣,引與同坐,曰,雖無老成人,且有典型。」

  此正與丘坦之事相比,而別有風趣,則不但性格之異,亦是漢魏人行徑,與兩宋以後截不相同者也。卓吾死後將及百年,大儒顧亭林尚惡罵不已,范蔚宗作《後漢書》,于孔融傳後論之曰:

  「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已,豈有圓刓委屈,可以全其生哉。懍懍焉,皓皓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

  比較起來,文舉尚是很有幸的。顧生於明末清初,而範則是六朝人,於此亦可以看出不同來,這是一件雖細微而亦是頗有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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