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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墳船


  《陶庵夢憶》在乾隆中有兩種木刻本,一為硯雲本,四十年乙未刻,一卷四十三則,一為王見大本,五十九年甲寅刻,百二十三則,分為八卷。硯雲本雖篇幅不多,才及王見大本三分之一,但文句異同亦多可取處,第八則記越中掃墓事,今據錄於下:

  「越俗掃墓,男女袨服靚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遊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幘船,男女分兩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先輩謔之曰,以結上文兩節之意。後漸華靡,雖監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鬯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遊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園,鼓吹近城必吹海東青獨行千里,鑼鼓錯雜,酒徒沾醉必岸幘囂嚎,唱無字曲,或舟中攘臂與儕列廝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國,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畫江而守,雖魚菱舠收拾略盡,墳壟數十裡而遙,子孫數人挑魚肉楮錢,徒步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淒涼,亦物極必返之一。」

  小序中有云:

  「茲編載方言巷詠,嘻笑瑣屑之事,然略經點染,便成至文,讀者如曆山川,如睹風俗,如瞻宮闕宗廟之麗,殆與采薇麥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詼諧者與。」

  數語批評甚得要領,上文可以為證,但是我所覺得最有意思的還是在於如睹風俗這一點上,因為所說上墳情形有大半和我小時候所見者相同。據說乙酉以後婦女已有三年不得出城,似寫文時當在丁亥之頃,那麼所謂二十年前應該是天啟丁卯以往,後漸華靡可見是崇禎間事也。平水屋幘船不知是何物,平水自然是地名,屋幘船則後來不聞此語,若是田莊船,容積不大,未必能男女分兩截坐,疑不能明。座船大抵是三道船亦名三明瓦,一船至多也只能容七八人,因飯時用方桌坐八人便已很擠了,故不能再分兩截而須分船,亦正是事勢必然,華靡恐尚在其次。

  鼓吹後世仍用,普通稱吹手或鼓手,有兩種,一是樂戶,世襲的墮民為之,品最低,二是官吹,原是平民,服務于協台衙門者,唯大家得雇用之,竊意此當本名鼓手,樂戶是吹手,後來乃混為一稱耳。上墳用官吹者,歸途必令奏將軍令,似為其特技,或樂戶所不能者也,海東青等名目則未曾聞。大家丁口眾多,遺有祭田者,上墳船之數,大率一房中男女各一隻,鼓手船廚司船酒飯船各一隻,酒飯船並備祭品,如幹三牲,香蠟紙錢爆仗,錫五事,桌幃棕薦等,此其大較也。

  顧鐵卿《清嘉錄》卷三上墳條下關於墓祭的事略有考證,茲不贅。紹興墓祭在一年中共有三次,一在正月曰拜墳,實即是拜歲,一在十月曰送寒衣,別無所謂衣,亦只是平常拜奠而已。這兩回都很簡單,只有男子參與,亦無鼓吹,至三月則曰上墳,差不多全家出發,舊時女人外出時頗少,如今既是祭禮,並作春遊,當然十分踴躍,兒歌有雲,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裡看姣姣,即指此。姣姣蓋是昔時俗語,紹興戲說白中多有之,彈詞中常雲美多姣,今尚存夜姣姣之俗名,謂夜開的一種紫茉莉也。

  上墳儀式各家多不相同,有時差得極遠,吾家舊住東門內東陶坊,西鄰甲姓儀注繁重,自進面盆手巾,進茶碗,以至羅拜畢焚帛,在墳頭扮演故人生活須小半日之久,坊東端乙姓則只一二男子坐小船,至墳前祭奠,便即下船回城,懷中出數個火燒食之,亦不分享餕餘,據劃小船者說如此。二者蓋是極端的例,普通的辦法大抵如下。

  最先祀後土,墓左例設後土尊神之位,石碑石案,點香燭,陳小三牲果品酒飯,主祭者一人跪拜,有二人贊禮,讀祝文,焚帛放爆竹雙響者五枚。次為墓祭,祭品中多有肴饌十品,餘與後土相似,列石祭桌上,主祭者一人,成年男子均可與祭,但與祭大概只能備棕薦三列,分行輩排班,如人數過多則亦有餘剩。祭獻讀祭文,悉由禮生引贊,獻畢行禮,俟與祭者起,禮生乃與餘剩的人補拜,其後婦女繼之,拜後焚紙錢而禮畢,爆竹本以祀神,但墓祭亦有用者,蓋以逐山魈也。回船後分別午餐,各船一桌,照例用「十碗頭」,大抵六葷四素,在清末六百文已可用,若八百文則為上等,三鮮改用細十錦,亦稱蝴蝶參,扣肉乃用反扣矣。範嘯風著《越諺》卷中飲食類下列有六葷四素五葷五素名目,注云:「此葷素兩全之席,總以十碗頭為一席,吉事用全葷,懺事用全素,此席用之祭掃為多,以婦女多持齋也。」

  此等家常酒席的菜與宴會頗不相同,如白切肉,扣雞,醋溜魚,小炒,細炒,素雞,香菇鱔,金鉤之類,皆質樸有味,雖出廚司之手,卻尚少市氣,故為可取。在「上墳酒」中還有一種食味,似特別不可少者,乃是熏鵝,據《越諺》注雲系斗門鎮名物,惜未得嘗,但平常製品亦殊不惡,以醋和醬油蘸食,別有風味,其制法雖與燒鴨相似,唯鴨稍華貴,宜於紅燈綠酒,鵝則更具野趣,在野外舟中啖之,正相稱耳。孫彥清《寄龕丙志》卷四記孫月湖款待譚子敬,「為設燒鵝,越常羞也,子敬食而甘之,謂是便宜坊上品,南中何由得此。蓋狀適相似,味實懸絕,者乃得此過情之譽,殊非意計所及。已而為質言之,子敬亦啞然失笑。」

  其實不佞倒是贊成者的,熏鵝固佳,別樣的也好,反正不能統年都吃,雖然醫書上說有發氣不宜多食,也別無關係。大凡路遠時下山即開船,且行且吃,若是路近,多就近地景色稍好處停船,如古塚大廟旁,慢慢的進食,別不以遊覽為目的,與《夢憶》所雲殊異。平常婦女進廟燒香,歸途必遊庵堂寺院,不知是何意義,民國以前常經歷之,近來久不還鄉里,未知如何,唯此類風俗大抵根底甚深,即使一時中絕,令人有蕭索淒涼之感,不久亦能復興,正如清末上墳與崇禎時風俗多近似處,蓋非偶然也。廿九年六月二日。

  附記

  《癸巳類稿》卷十《書鎮洋縣誌後》,《茶香室續鈔》二十三明人以食鵝為重條,引王世貞《家乘》及《觚不觚錄》,言其父以禦史裡居,宴客進子鵝必去其首尾,而以雞首尾蓋之,曰禦史無食鵝例也。蓋明清舊例非上等饌不用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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