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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陶筠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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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筠廠有各書抄讀,《筠廠文選》中錄其小引二十篇,寒齋藏有《帝京景物略》及《鐘伯敬集》兩種抄讀,近日又從鄉間得到三種,即《越絕書》,《吳越春秋》,《陶靖節詩文集》,各有引一首。《文選》中《吳越春秋鈔》引云: 「古今傳俠士美人,莫《吳越》若矣,猶恨趙氏敘西施鄭旦不詳也。《吳越》各傳五,記多怪誕,文遂陸離,合于盲腐史者什之三四,合於《越絕》者什之五六,度彼參此,略短取長,是在讀者心識之耳。《漢魏別解》首《吳越》,次《越絕》,選不數傳,傳不數篇,河上之漿偏以荊邦之賊兩載,薛燭之劍不與要離之矛並收,豈真不欲如羽陵蠹魚食盡仙人字哉,吾知愛之所割者多矣。」 抄本則云: 「俠士佳人,兩兩相映,紅粉寶劍,沁人心脾,莫《吳越》事若矣,然猶恨趙氏敘西施鄭旦欠詳也。浣紗石,響屧廊,顰裡之眉,沉湖之貌,何竟不一為點綴,將恐英雄氣短,兒女深情,不欲以脂粉汙筆墨耶。《吳越》各傳五,卷三,記多怪誕,文遂陸離,合于盲腐史者什之三四,合於《越絕》者什之五六,度彼參此,略短取長,是在學者心省之耳。至若《越無餘外傳》所載,嬉砥山而吞薏苡,孕剖脅而產高密,以暨大禹之記天柱,號宛委,金簡青玉,白銀琢文,赤繡男子,蒼水使者,倚歌覆釜,拊哭縛人,狐尾痝痝,禽呼咽喋,若斯之類,頗新耳目,要非鴻文巨篇,不過與《吳太伯傳》同為因流溯源之作,作者精神究不聚此。 嗚呼,古人窮憤著書,後之覽者不能無所感也,尤不能無所舍,餘所為讀《越絕》一書,每恨女媧不盡補離恨天,兼讀《吳越春秋》,又歎相思地不為費長房縮盡也。槜李葉來甫欲以孫武利刃加西子之頸,豈不有感而言之乎。其與西湖黃仲霖作《漢魏別解》,首《吳越》,次《越絕》,尤嘖嘖不容吻,乃選不數傳,傳不數篇,河上之漿偏以荊邦之賊兩載,薛燭之劍不與要離之矛並收,豈真不欲如羽陵蠹魚食盡仙人字哉,吾知其愛之所割者多矣。鑒湖陶及申題于蒙池山之絳桃館。」 其語頗繁縟,蓋是少時任興語,抄本兩兩相映以下十二字,及離恨天相思地二語,傍均有紅勒帛,又嗚呼至費長房縮盡有鉤乙,似有所改訂,而《文選》本則又大加刪削也。《越絕書鈔》小引《文選》中無之,其文云: 「《越絕》表裡《吳越春秋》,敘事瑰瑣宛折似不及,而簡練峭勁則大過之,又常取徑旁側,《吳內傳》,《春申君》,多不關吳越。如所雲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舜用其仇而王天下,桓公召其賊而霸諸侯,夏啟善犧于益,湯獻牛荊之伯,文王以務爭,武王以禮信,周公以盛德,借齊東口角,掉儒生筆尖,綱提目解,語頗新警,又常以發明《春秋》為志,又常以韻語駢語俊語險語取勝,大抵書古而名實未考,贗子貢,倩子胥,且誣撻墓以妻楚王母,嫁卻吳尋盟以存魯亂齊破吳強晉霸越,襲事騁詞,有識共明,不必為昔賢置喙也。先儒謂戰國人所為,漢人從而附益,又謂經傳錯出,內外各陳,蓋聚眾腋以成裘,非構於一人之手。劉會孟謂楚吳越皆大國也,采風者不及焉,故有《騷》以補楚之缺,有《越絕》以補吳越之缺,此亦紀事之女媧也。張白馬謂文辨而奇,博而機,藏知周信,重仇明勇,與《國策》譎權傾捭者異。 李大泌謂縝密似班掾,奇宕似子長,富豔似《左》《國》,或峻或衍,或英或坯,筆無定姿,局有餘勁,即無賀拔,尚存宇文,豈秦漢以後學者所能闖其藩哉。之數說者,餘惟唯唯而已。雖然,篇中隱語,大旨略存,儼然以聖經自例矣,後之君子又何從而端倪之乎。抄與《吳越春秋》相參,大抵擇其文采尤勝者。吳王占夢大同小異,字句恨有詿漏,因刪此而錄彼。端木說吳事已載《家語》,故兩逸之。獨子胥亡楚殉吳,左氏只以數語了之,《越絕》加詳,而《吳越》則稍濫焉,互存其文。或以立體,或以見才,讀之可以悟作法矣。甲寅臘月庚寅朔燈下陶及申題。」 甲寅為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筠廠年三十九歲,二書蓋同時所抄,此小引中亦有改竄處,口角筆尖均以朱墨改作之口之筆。陶集抄在《文選》中亦未見,這書特別有意思,因為名曰抄而實乃全部,小引亦多精義,文曰: 「靖節詩非惟不能學,亦不可學。昭明選不多,而選者自佳,東坡譏之太過。《晉書》《宋書》《南史》俱為靖節立傳,序靖節詩文者無慮數十家,總無出昭明右者,即白璧微瑕一語亦緣愛人以德,何可輕詆也。集本多舛謬,諸校刻都自稱善,獨恨其不多缺疑,則真所謂小兒強解事者耳。原載《群輔錄》而不載《搜神後記》,今仍之。庚申桂月,及申謹識。」 其時為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筠廠五十七歲,年漸長見識亦進,此文比以前所作更簡短得要領,所說之數點看似平常,卻切實公平,抵得人家好兩篇大論文。不佞讀陶詩見古今人評語不少,只喜歡兩人的話,即是蘇東坡陸放翁的題跋。東坡云: 「余聞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予,字大紙厚,甚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 放翁云: 「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偶見藤床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數日前事也。慶元二年歲在乙卯九月二十九日,山陰陸遊務觀書於三山龜堂,時年七十有一。」 東坡他們的談陶詩此外盡有好的,不過大都是關於一章一句有所發明,若是可以當作總論看的殊屬不多,上面所舉的三篇,據我看來要算是頂好的了。我看了陶君的話,再去讀諸人所作傳序,覺得說得很不錯,確是昭明太子的寫得最有意思,但白璧微瑕一節,反復再三,仍未能領會,蓋鄙意以為卒無風諫何足搖其筆端二語大缺情趣,不必為之曲諱,文中為昭明疏解,這倒是陶君之愛人以德,我們所不敢輕詆也。 《筠廠文選》中有《春秋》四傳,《周禮》,《小戴禮》,《戰國策》,《家語》,《乾坤鑿度》,《法言》,歐陽文,東坡詩,《文獻通考》等抄讀小引,原抄不得見,甚為可惜。但我覺得最可惜的還是《徐文長集鈔》,其小引云: 「予極惡前人道過語。又曰,書一,詩二,文三,畫四。此文長自評也。于我明得一徐渭。又曰,無之而不奇。此袁中郎評文長也。夫文長直前無古人矣,中郎雖刻意詈人,而終不能不藉口文長。詩文累累,其自刻也有《文長集》,有《闕篇》,未刻者有《櫻桃館集》。會稽有商刻,山陰則有張刻,武陵則有程刻。《闕篇》筆多奇纖,與初集醇雅正平者大不相類,二集本亡闕者共十之二三,又無次序可稽,《櫻桃館》最晚作,家太史稱益奇妙,惜乎邈不可見矣。商合三集而去取不當,字句差訛,尤為可惜。程雲中郎帳中本,謬也,大約仍商而又加減焉,更可惜也。張刻《逸稿》,補商程之逸,而亦惜其不能全其逸也。文長嘗謂《杜工部集》刪半便是一庫周鼎商彝,余于文長詩文亦雲。抄竟而讀之,餘亦未嘗不自惜其抄矣。是真有明一人也哉。」 談文長頗得中,想必抄得也得中,不佞雖有二三文長集卻苦無暇細讀,安得有此好選本給我做一個橋上天燈哉。 陶筠廠名及申,字式南,據《越風》卷九雲會稽明經,生於明崇禎九年丙子(一六三六),蓋石簣後人也。所著書有《筆獵》《四書博征》《字學類正》等,今所見僅《筠廠文選》一卷,存文九十五篇,收在越中文獻輯存書中。宣統年中《紹興公報》每日附刊越人遺著,此亦其一,金伯楨君(民國後改稱劉大白)主其事,不知系根據何本,嘗思一問究竟,而荏苒不果,大白又遽歸道山,至今念及猶以為恨也。 二十六年五月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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