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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日本畫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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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常聽見人說,日本對於中國的古典文學研究翻譯很多,日本古典介紹到中國來的卻還幾乎沒有。又有人說,日本很能賞識中國的名畫,中國人都不知道日本畫家的名字。第一個問題的理由說來話長,暫且不提,第二個問題比較的簡單,現在不妨來談一談。中國人不知道日本畫家,其理由有好幾個。其一,本國畫家本來也就少有人知道。博物院美術館差不多還沒有,無處可看古畫,畫集畫史近於專門,未易普及,少有美術評論家,後來雖然漸有介紹賽尚,古訶的文章見於雜誌,而寫得不高明,不能引起讀者興趣。其二,中國畫家向不注意日本畫。內行既然不提,外行自然更不知道。 清末上海石印的《古今名人畫稿》中,有好幾幅人物畫頗詭異,後來見北齋的畫譜,才知道是他的手筆,可是石印本上並無署名,所以同時無從知道是誰所畫。照這樣情形,一個普通的讀書人,假如他家裡不是舊有收藏,他對於本國畫的知識也就難得及格,自然更不必說外國了。其實就是在日本,以知道外國畫家作為文化人的一資格,恐怕也起于現代,或者是大正以來三十年間的事亦未可知,因為據我所知道,這種風氣似是自《白樺》發起,而對於此點的注重似乎也是武者小路君為主,至於別人大抵只是人云亦云而已吧。 在日本留過學的人,有機會與日本畫接近,問他們知道幾個日本畫家的名字麼,這是可以的。不過知道雖然會知道,而懂得與否卻是別一問題。我自己大約就是這樣的一個。正和我不懂得詩而仍想買詩集詩話閑看一樣,我並不懂得畫,但也喜歡收集一點畫集之類,隨便翻看。我的確很受過《白樺》的影響,不過這還是在文藝一方面居多。此外又因初見這種高尚的同人雜誌,覺得很特別,創作之外還談宗教藝術,有這許多好的插畫,但是賽尚古訶等西洋繪畫於我終是有點疏遠,不曾發生大關係,雖然也曾因此而買過後期印象派等等幾種洋書。關於日本畫我所受的影響乃是從同時在大阪由雅俗文庫發行的浮世繪雜誌《此花》而來的。 其時審美書院或者已經刊行浮世繪集,但此乃是貴重的專門書,一般的書籍還不大有,雜誌則恐怕未有,大概當以《此花》為嚆矢。《此花》先後一總出了二十四期,我都得了來收藏至今,我因《此花》不但認識了日本的浮世繪,又因此認識了雅俗文庫與其主人廢姓外骨,此後雅俗的刊物我大抵都搜求來,這給予我許多知識,引起我許多興趣,我則反報以三十年不渝的敬意。以前關於日本板畫家只知道葛飾北齋,有他的十幾冊畫集,兩本飯島虛心著的北齋傳,現在就知道了好多,至今還背誦得若干名字。依據各書鋪翻刻的種種板畫集,看了至今還記得而且愛好的,最早的是菱川師宣,其後有鈴木春信,喜多川歌麻呂,歌川豐國,葛飾北齋,他們的特長固是仕女畫,但是歌麻呂的《畫本蟲撰》,北齋的《隅田川兩岸一覽》,《富岳三十六景》,《富岳百景》,安藤廣重(加了姓反而覺得有點面生了)的《東海道五十三次》等,卻更有意思。 最近去世的小村雪岱,他給笠森阿仙作的插畫,載在邦枝完二的小說裡,我也很喜歡,近日得其畫集,其中不少可喜之作。我是不懂畫的,但於日本浮世繪感到興趣者,其理由只是如此:一,對於線畫,著色畫,木板畫,有兒童時代愛好之情。二,這些畫家自稱大和繪師,離開了正統的畫派,自成一家的風格。三,所畫的是市井風俗,可以看作江戶生活一部分的畫本。在那時候我也用力讀「川柳」,這個理由很有關係,但第二理由也頗重要,在浮世繪之外我亦因此愛好別的畫家,例如鳥羽僧正,池大雅堂,耳鳥齋,尾形光琳以及光悅宗達這一流人,近時則如小川芋錢子,是也。我又愛民間藝術之大津繪,以及各類民藝品,大抵我所能知道的不是美術史上的大宗支派,所以前讀武者小路君的《東西六大畫家》,如雪舟等篇雖有興味,未能促進我的瞭解,柳宗悅君亦是白樺派之一人,著有《初期大津繪》,近又致力於民藝運動,則鄙人或覺得更是氣分相近也。 永井荷風在大正初年寫過一篇《浮世繪之鑒賞》,登在雜誌上,後來收入《江戶藝術論》中,揭載卷頭。這篇文章我很喜歡,其第五節說得尤好,我曾經引用過好幾次,今又抄錄於後,其文曰: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凡對於異性之性欲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著此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的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那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蒲桃酒與強壯的婦女的繪畫,都於我有什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遊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 異國文人的感想,未必能夠字字與我們的意思一致,但是這裡可以說差不多十九同意,特別是提明我們是生來就和他們白人命運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這個東洋人或亞洲人的自覺,即使與現時局離開了說,在知識人士也是必要,不但去搜取世界新文化知識須以此作準衡,就是研究本國的藝文思想,亦不可無此反省,固不欲以此自劃,只是有如懸鏡於側,時時引照,勿自忘形而已。我對於藝術是外行,愛浮世繪的原因與所得自然也都是在美術埒外的,他人寬恕或以為不足怪,在我自己則已是很滿足的了。 個人意見以為,知道外國的若干畫家,可以作為個人教養的一點資料,若在該外國的整個瞭解上大概沒有什麼用處。有人問起的時候,勉強回答二十來個畫家的姓名,或者于必要時從塵封的書架上取出幾十冊畫集來做證明,這也不難,可是有什麼用呢。一個人可以記得好些詩人文士畫家陶工鏡師的名字,但是對於其國民性仍是一無所知,如鄙人在數年前所曾自白,即是很好的一個例子也。 (《藝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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