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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雜信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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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寫信了。這個原因,一半因為你的出京,一半因為我的無話可說。我的思想實在混亂極了,對於許多問題都要思索,卻又一樣的沒有歸結,因此覺得要說的話雖多,但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現在決心放任,並不硬去統一,姑且看書消遣,這倒也還罷了。 上月裡我到香山去了兩趟,都是坐了四人轎去的。我們在家鄉的時候,知道四人轎是只有知縣坐的,現在自己卻坐了兩回,也是「出於意表之外」的。我一個人叫他們四位扛著,似乎很有點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兩角多錢,在他們實在也不經濟;不知道為什麼不減作兩人呢?那轎杠是杉木的,走起來非常顛播。大約坐這轎的總非有候補道的那樣身材,是不大合宜的。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館,因為有兩個朋友耽閣在那裡,其餘各處都不曾去。什麼的一處名勝,聽說是督辦夫人住著,不能去了。我說這是什麼督辦,參戰和邊防的督辦不是都取消了麼。答說是水災督辦。我記得四五年前天津一帶確曾有過一回水災,現在當然已經幹了,而且連旱災都已鬧過了(雖然不在天津)。朋友說,中國的水災是不會了的。黃河不是決口了麼。這話的確不錯,水災督辦誠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國的情形看來,恐怕還非加入官制裡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館買了一本《萬松野人言善錄》,這本書出了已經好幾年,在我卻是初次看見。我老實說,對於英先生的議論未能完全贊同,但因此引起我陳年的感慨,覺得要一新中國的人心,基督教實在是很適宜的。極少數的人能夠以科學藝術或社會的運動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數是不可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學的一神教把中國現在的野蠻殘忍的多神——其實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發達才有點希望。不過有兩大條件,要緊緊的守住:其一是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與舊的神的觀念去同化,以致變成一個西裝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閥,去妨害自由思想的發達。這第一第二的覆轍,在西洋歷史上實例已經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但是,我們昏亂的國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裡,既然受不住智慧之光的照耀,肯受這新宗教的灌頂麼?不為傳統所囚的大公無私的新宗教家,國內有幾人呢?仔細想來,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將來主宰國民的心的,仍舊還是那一班的鬼神妖怪罷! 我的行蹤既然推廣到了寺外,寺內各處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聽松濤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總只在禦詩碑的左近或是彌勒佛前面的路上。這一段泥路來回可一百步,一面走著,一面聽著階下龍嘴裡的潺湲的水聲,(這就是禦制詩裡的「清波繞砌湲」,)倒也很有興趣。不過這清波有時要不「湲」,其時很是令人掃興,因為後面有人把他截住了。這是誰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約總是有什麼金魚池的闊人們罷。他們要放水到池裡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著,或是勞駕往水泉去,何況想聽水聲的呢!靠著這清波的一個朱門裡,大約也是闊人,因為我看見他們搬來的前兩天,有許多窮朋友頭上頂了許多大安樂椅小安樂椅進去。以前一個繪畫的西洋人住著的時候,並沒有什麼門禁,東北角的牆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裡望對面的山景和在溪灘積水中洗衣的女人們。現在可是截然的不同了,倒牆從新築起,將真山關出門外,卻在裡面叫人堆上許多石頭,(抬這些石頭的人們,足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絡繹的走過,)叫做假山,一面又在彌勒佛左手的路上築起一堵泥牆,於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見,便是假山也輪不到看。那些闊人們似乎以為四周非有牆包圍著是不能住人的。我遠望香山上迤的圍牆,又想起秦始皇的萬里長城,覺得我所推測的話並不是全無根據的。 還有別的見聞,我曾做了兩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個鄉民的死」,其二曰「賣汽水的人」,將他記在裡面。但是那兩篇是給日本的朋友們所辦的一個雜誌作的,現在雖有原稿留下,須等我自己把它譯出方可發表。 九月三日,在西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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