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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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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現代奇人廢姓外骨(本姓宮武)在所著《猥褻與科學》(1925出版,非賣品)附錄《自著穢褻書目解題》中猥褻廢語辭彙項下注雲, 「大正六年發行政治雜誌《民本主義》,第一號出去即被禁止,兼處罰金,且並表示以後每號均當禁止發行。我實在無可如何,於是動手編纂這書,自序中說, 『我的性格可以說是固執著過激與猥褻這兩點,現在我所企畫的官僚政治討伐,大正維新建設之民本主義宣傳既被妨害窘迫,那麼自然的歸著便不得不傾於性的研究與神秘洩漏。此為本書發行之理由,亦即我天職之發揮也。』云云。」 著者雖然沒有明言,他的性情顯然是對於時代的一種反動,對於專制政治及假道學的教育的反動。我不懂政治,所以這一方面沒有什麼話說,但在反抗假道學的教育一方面則有十二分的同感。外骨氏的著書,如關於浮世繪川柳以及筆禍賭博私刑等風俗研究各種,都覺得很有興味,唯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的所謂猥褻趣味,即對於禮教的反抗態度。平常對於猥褻事物可以有三種態度,一是藝術地自然,二是科學地冷淡,三是道德地潔淨:這三者都是對的,但在假道學的社會中我們非科學及藝術家的凡人所能取的態度只是第三種,(其實也以前二者為依據,)自己潔淨地看,而對於有不潔淨的眼的人們則加以白眼,嘲弄,以至於訓斥。 我最愛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文人,因為他們有一種非禮法主義顯現於藝術之中,意大利的波加屈(Boccaccio)與法國的拉勃來(Rabelais)可為代表。波加屈是藝術家,拉勃來則是藝術而兼科學家,但一樣的也都是道德家,《十日談》中滿漂著現世思想的空氣,大渴王(Pantagruel)故事更是猛烈地攻擊政教的聖殿,一面建設起理想的德勒瑪寺來。拉勃來所以不但「有傷風化」,還有「得罪名教」之嫌,要比波加屈更為危險了。他不是狂信的殉道者,也異于冷酷的清教徒,他笑著,鬧著,披著猥褻的衣,出入于禮法之陣,終於沒有損傷,實在是他的本領。他曾象徵地說,「我生來就夠口渴了,用不著再拿火來烤。」他又說將固執他的主張,直到將要被人荼毗為止:這一點很使我們佩服,與我們佩服外骨氏之被禁止三十餘次一樣。 中國現在假道學的空氣濃厚極了,官僚和老頭子不必說,就是青年也這樣,如批評心琴畫會展覽雲,「絕無一幅裸體畫,更見其人品之高矣!」中國之未曾發昏的人們何在,為什麼還不拿了「十字架」起來反抗?我們當從藝術科學尤其是道德的見地,提倡淨觀,反抗這假道學的教育,直到將要被火烤了為止。 (十四年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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