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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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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冬天《自己的園地》出版以後,起手寫「雨天的書」,在半年裡只寫了六篇,隨即中止了,但這個題目我很歡喜,現在仍舊拿了來作這本小書的名字。 這集子裡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兩年來的文字,《初戀》等五篇則是從《自己的園地》中選出來的。這些大都是雜感隨筆之類,不是什麼批評或論文。據說天下之人近來已看厭這種小品文了,但我不會寫長篇大文,這也是無法。我的意思本來只想說我自己要說的話,這些話沒有趣味,說又說得不好,不長,原是我自己的缺點,雖然缺點也就是一種特色。這種東西發表出去,厭看的人自然不看,沒有什麼別的麻煩,不過出版的書店要略受點損失罷了,或者,我希望,這也不至於很大吧。 我編校這本小書畢,仔細思量一回,不禁有點驚詫,因為意外地發見了兩件事。一,我原來乃是道德家,雖然我竭力想擺脫一切的家數,如什麼文學家批評家,更不必說道學家。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家,(或照新式稱為法利賽人,)豈知這正因為自己是一個道德家的緣故;我想破壞他們的偽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實卻同時非意識地想建設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來。我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裡邊都含著道德的色彩與光芒,雖然外面是說著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話。我很反對為道德的文學,但自己總做不出一篇為文章的文章,結果只編集了幾卷說教集,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罷,我反正不想進文苑傳,(自然也不想進儒林傳,)這些可以不必管他,還是「從吾所好」,一徑這樣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東人的氣質終於沒有脫去。我們一族住在紹興只有十四世,其先不知是那裡人,雖然普通稱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魯國了。這四百年間越中風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就是世人所通稱的「師爺氣」。本來師爺與錢店官同是紹興出產的壞東西,民國以來已逐漸減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態度,並不限於職業,卻彌漫及於鄉間,仿佛成為一種潮流,清朝的章實齋李越縵即是這派的代表,他們都有一種喜罵人的脾氣。我從小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後來又想溷跡于紳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學為周慎,無如舊性難移,燕尾之服終不能掩羊腳,檢閱舊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嗚呼,我其終為「師爺派」矣乎?雖然,此亦屬沒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為學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為浙人,則我亦隨便而已耳。 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境地與年齡的關係,不可勉強,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這就是我的大願望。我查看最近三四個月的文章,多是照例罵那些道學家的,但是事既無聊,人亦無聊,文章也就無聊了,便是這樣的一本集子裡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經太荒蕪了。田園詩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難所,但這個我近來也有點疏遠了。以後要怎樣才好,還須得思索過,—只可惜現在中國連思索的餘暇都還沒有。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書。 英國十八世紀有約翰妥瑪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書,也可以譯作「雨天的書」(Book for a Rainy Day ),但他是說雨天看的書,與我的意思不同。這本書我沒有見過,只在講詩人勃萊克(William Blake)的書裡看到一節引用的話,因為他是勃萊克的一個好朋友。 十五日又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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