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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日本雜感(2)


  日本有兩件事物,遊歷日本的外國人無不說及,本國人也多很珍重,就是武士(Samurai)與藝妓(Geisha)。國粹這句話,本來很足以惑人,本國的人對於這制度習慣了,便覺很有感情,又以為這種奇事的多少,都與本國榮譽的大小有關,所以熱心擁護;外國人見了新奇的事物,不很習慣,也便覺很有趣味,隨口讚歎,其實兩者都不盡正當。我們雖不宜專用理性,破壞藝術的美,但也不能偏重感情,亂髮時代錯誤的議論。武士的行為,無論做在小說戲劇裡如何壯烈,如何華麗,總掩不住這一件事實,武士是賣命的奴隸。他們為主君為家名而死,在今日看來已經全無意義,只令人覺得他們做了時代的犧牲,是一件可悲的事罷了。

  藝妓與遊女是別一種奴隸的生活,現在本應該早成了歷史的陳跡了,但事實卻正相反,凡公私宴會及各種儀式,幾乎必有這種人做裝飾,新吉原遊廓的夜櫻,島原的太夫道中(太夫讀作Tayu,本是藝人的總稱,後來轉指游女,遊廓舊例,每年太夫盛裝行道一周,稱為道中),變成地方的一種韻事,詩人小說家畫家每每讚美詠歎,流連不已,實在不很可解。

  這些不幸的人的不得已的情況,與頹廢派的心情,我們可以瞭解,但決不以為是向人生的正路,至於多數假頹廢派,更是「無病呻吟」,白造成許多所謂遊蕩文學,供飽暖無事的人消閒罷了。我們論事都憑個「我」,但也不可全沒殺了我中的「他」,那些世俗的享樂,雖然滿足了我的意,但若在我的「他」的意識上有點不安,便不敢定為合理的事。各種國粹,多應該如此判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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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賀矢一(Y.Haga)著的《國民性十論》除幾篇頌揚武士道精神的以外,所說幾種國民性的優點,如愛草木喜自然,淡泊瀟灑,纖麗纖巧等,都很確當。這國民性的背景,是秀麗的山水景色,種種優美的藝術製作,便是國民性的表現。我想所謂東方文明的裡面,只這美術是永久的榮光,印度中國日本無不如此,我未曾研究美術,日本的繪畫雕刻建築,都不能詳細紹介,不過表明對於這榮光的禮贊罷了。

  中國的古藝術與民間藝術,我們也該用純真的態度,加以研究,只是現在沒有擔任的人,又還不是時候,大抵古學興盛,多在改造成功之後,因為這時才能覺到古文化的真正的美妙與恩惠,虛心鑒賞,與借此做門面說國粹的不同。日本近來頗有這種自覺的研究,但中國卻不能如此,須先求自覺,還以革新運動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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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國詩人Balimon氏二年前曾遊日本,歸國後將他的印象談在報上發表,對於日本極加讚美,篇末說,「日本與日本人都愛花。——日出的國,花的國。」他於短歌俳句錦繪象牙細工之外,雖然也很賞贊武士與藝妓,但這一節話極是明澈——

  「日本人對於自然,都有一種詩的崇拜,但一方面又是理想的勤勉的人民。他們很多的勞動,而且是美術的勞動。有一次我曾見水田裡的農夫勞作的美,不覺墜淚。他們對於勞動對於自然的態度,都全是宗教的。」

  這話說得很美且真。《星期評論》八號季陶先生文中,也有一節說——

  「只有鄉下的農夫,是很可愛的。平和的性格,忠實的真情,樸素的習慣,勤儉的風俗,不但和中國農夫沒有兩樣,並且比中國江浙兩省鄉下的風習要好得多。」

  我訪日向的新村時,在鄉間逗留了幾日,所得印象也約略如此。但這也不僅日本為然,我在江浙走路,在車窗裡望見男女耕耘的情形,時常生一種感觸,覺得中國的生機還未滅盡,就只在這一班「四等貧民」中間。但在江北一帶,看男人著了鞋襪,懶懶的在黃土上種幾株玉蜀黍,卻不能引起同一的感想,這半因為單調的景色不能很惹詩的感情,大半也因這工作的勞力不及耕種水田的大,所以自然生出差別,與什麼別的地理的關係是全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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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於日本平時沒有具體的研究,這不過臨時想到的雜感,算不得「覘國」的批評。我們於日本的短處加之指摘,但他的優美的特長也不能不承認,對於他的將來的進步尤有希望。日本維新前諸事多師法中國,養成了一種「禮教」的國,在家庭社會上留下種種禍害,維新以來諸事師法德國,便又養成了那一種「強權」的國,又在國內國外種下許多別的禍害。

  現在兩位師傅——中國與德國——本身,都已倒了,上諭家訓的「文治派」,與黑鐵赤血的「武力派」,在現今時代都已沒有立腳的地位了,日本在這時期,怎樣做呢?還是仍然拿著兩處廢址的殘材,支拄舊屋?還是別尋第三個師傅,去學改築呢?為鄰國人民的利益計,為本國人民的利益計,我都希望——而且相信日本的新人能夠向和平正當的路走去。第三個師傅當能引導人類建造「第三國土」——地上的天國——實現人間的生活,日本與中國確有分享這幸福的素質與機會。——這希望或終於是架空的「理想」,也未可知,但在我今日是一種頗強固的信念。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十日記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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