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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拌兒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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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風俗於過年時候多吃雜拌兒,平伯取以名其文集。雜拌兒系一種什錦乾果。故鄉亦有之,稱曰梅什兒,唯繁簡稍不同,梅什兒雖以梅名,實際卻以糖煮染紅的茭白片和紫蘇為主,半梅之類乃如晨星之寥落,不似雜拌兒之自瓜子以至什麼果膏各種都有也。平伯借它來做文集的名字,大約是取它雜的意思,集內三十二篇文章,確有五分之一的樣子是有考據性質的,但是,正如瓜子以至果膏究竟還是同樣的茶食,這些文章也與別的抒情小品一樣是文學的作品。平伯所寫的文章自具有一種獨特的風致——喔,在這個年頭兒大家都在檢舉反革命之際,說起風致以及趣味之類恐怕很有點違礙,因為這都與「有閑」相近。可是,這也沒有什麼法兒,我要說誠實話,便不得不這麼說。我覺得還應該加添一句:這風致是屬中國文學的,是那樣地舊而又這樣地新。 我以前在重刊本《夢憶》序上曾經說過:「現代的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雖然在文學發達的程途上復興與革命是同一樣的進展。在理學與古文沒有全盛的時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當的長髮,不過在學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們讀明清有些名士的文章,覺得與現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難免有若干距離,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於禮法的反抗則又很有現代的氣息了。」 唐宋文人也作過些性靈流露的散文,只是大都自認為文章遊戲,到了要做「正經」文章時便又照著規矩去做古文;明清時代也是如此,但是明代的文藝美術比較地稍有活氣,文學上頗有革新的氣象,公安派的人能夠無視古文的正統,以抒情的態度作一切的文章,雖然後代批評家貶斥它為淺率空疏,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的表現,其價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對於著作的態度,可以說是二元的,而他們則是一元的,在這一點上與現代寫文章的人正是一致,現在的人無論寫什麼都用白話文,也就是統一的一例,與庚子前後的新黨在《愛國白話報》上用白話,自己的名山事業非用古文不可的絕不相同了。 以前的人以為文是「以載道」的東西,但此外另有一種文章卻是可以寫了來消遣的;現在則又把它統一了,去寫或讀可以說本於消遣,但同時也就是傳了道了,或是聞了道。除了還是想要去以載道的老少同志以外,我想現在的人的文學意見大抵是這樣,這也可以說是與明代的新文學家的意思相差不遠的。在這個情形之下,現代的文學——現在只就散文說——與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雖然並沒有去模仿,或者也還很少有人去讀明文,又因時代的關係在文字上很有歐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顯的改變。現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條湮沒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後又在下流被掘了出來;這是一條古河,卻又是新的。我讀平伯的文章,常想起這些話來,現在便拿來寫在後邊,算作一篇題記。久病初起,胡塗的頭腦更加胡塗,有些話說的不得要領,願平伯勿笑也。 民國十七年五月十六日,周作人,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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