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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飯小品


  民國初年我在紹興城內做中學教師,忽發鄉曲之見,想搜集一點越人著作,這且以山陰會稽為限,然而此事亦大難,書既難得,力亦有所未逮,結果是搜到的寥寥無幾,更不必說什麼名著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熟識的書攤裡,用了兩三角錢買到一本殘書,這卻很令我喜歡。書名「謔庵文飯小品」,山陰王思任著,這只是卷三一冊,共九十四葉,有遊記二十二篇。王思任是明末的名人,有氣節有文章,而他的文章又據說是遊記最好,所以這一冊雖是殘佚,卻也可以算是精華。其中有《游西山諸名勝記》,《游滿井記》,《游杭州諸勝記》,《先後游吾越諸勝記》,都是我所愛讀的文章。如《游杭州諸勝記》第四則云: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圖畫天開,鏡花自照,四時皆宜也。然湧金門苦於官皂,錢塘門苦僧,苦客,清波門苦鬼。勝在嶽墳,最勝在孤山與斷橋。吾極不樂豪家徽賈,重樓架舫,優喧粉笑,勢利傳杯,留門趨入。所喜者野航兩棹,坐恰兩三,隨處夷猶,侶同鷗鷺,或柳堤魚酒,或僧屋飯蔬,可言可宿,不過一二金而輕移曲探,可盡兩湖之致。」又《遊慧錫兩山記》云:

  「越人自北歸,望見錫山,如見眷屬。其飛青天半,久暍而得漿也,然地下之漿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蔣姓,市泉酒獨佳,有婦折閱,意閑態遠,予樂過之。買泥人,買紙雞,買木虎,買蘭陵面具,買小刀戟,以貽兒輩。至其酒,出淨磁許先嘗,論值。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點擇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當壚,置相如何地也。」謔庵孫田錫于卷頭注曰,「口齒清曆,似有一酒胡在內,呼之或出耳。」《游西山諸名勝記》中述裂帛湖邊一小景云:

  「有角巾遙步者,望之是巢必大,仲容目短,大然曰,是是,果巢必大也,則哄喚之。必大曰,王季重哉,何至此?入山見似人而喜也。至則共執其臂,索酒食,如兵番子得賊者。必大叫曰,無梏我,有有有。耳語其僮,速速。必大予社友,十六歲戊子鄉薦,尊公先生有水田十頃,在甕山,構居積穀,若眉塢,可擾。不二時,酒至,酒且薏,肉有金蹄,有膾,有小魚鱗鱗,有餺飥,有南筍舊芥撇蘭頭,豉醬稱是。就堤作灶,折枯作火,揮拳歌舞,瓶之罄矣。必大張其說曰,吾有內醞萬瓶,可淹殺公等許許,三狂二禿何足難。邀往便往,刑一雞,摘蔬求豕。莊婦村中俏也,亟治庖。又有棋局,一宵千古。」又《雁蕩記》起首云:

  「雁蕩山是造化小兒時所作者,事事俱糖擔中物,不然則盤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盡之花園耳。」以上幾節文章頗可以代表謔庵的作風,其好處在於表現之鮮新與設想之奇辟,但有時亦有古怪難解之弊。他與徐渭倪元璐,譚元春劉侗,均不是一派,雖然也總是同一路,卻很不相同,他所獨有的特點大約可以說是謔罷。以詼諧手法寫文章,到謔庵的境界,的確是大成就,值得我輩的讚歎,不過這是降龍伏虎的手段,我們也萬萬弄不來。古人雲,學我者病,來者方多,謔庵的文集上也該當題上這兩句話去。

  王季重的九種十一種後來在圖書館裡也看到過,但是我總不能忘記《文飯小品》。今年春天在北平總算找到一部,據說是從山東來的。凡五卷,謔庵子鼎起跋稱戊戌,蓋刻于順治十五年也。卷一為致詞,尺牘,啟,表,判,募疏,贊,銘,引,題詞,跋,紀事,說,騷,賦。卷二為詩,內分樂府,風雅什,詩,詩餘,歌行,末附《悔謔》,計四十則,《鴻寶應本》中有一序,今未收。卷三四為記與傳。卷五則為序,行狀,墓誌銘,祭文,以《奕律》四十條附焉。據余增遠序中云:

  「向其所刻星分棋布,未歸一致,乃於讀書佳山水間手自校讎,定為六十卷,命曰『文飯』,雕幾未半,而玉樓召去,刻遂不成。」此五卷蓋鼎起所選,其跋云:

  「蓄志成先君子《文飯》而制於力,勉以小品先之。而毀言至,曰,以子而選父篡也,以愚而選智誕也,以大而選小舛也。似也,然《易》不雲乎?八卦而小成,則大成者小成之引伸也。智者千慮,不廢愚者之一得。父子之間,外人那得知。此吾家語也。吾第使天下先知有《文飯》,饑者易為食而已。知我罪我,于我何有哉。」宋長白於康熙乙酉著《柳亭詩話》,卷二十九有倪王一條云:

  「明末詩文之弊以雕琢小巧為長,筱驂飆犢之類萬口一聲。吾鄉先正如倪文正鴻寶王文節季重皆名重一時,《代言》《文飯》,有識者所共見矣。至其詩若倪之曲有公無渡藥難王不留,王之買天應較尺賒月不論錢,歇後市語,信手拈來,直謂之遊戲三昧可耳。」歇後市語迥異筱驂之類,長白即先後自相矛盾,至其所謂「文飯」殆即《文飯小品》,蓋《文飯》全集似終未刊行也。王鼎起以選本稱為小品,恰合原語本義,可為知言,又其跋文亦殊佳,可傳謔庵的衣缽矣。知父莫若子,他人欲揚抑謔庵者應知此理焉。

  張岱著《有明越人三不朽圖贊》立言文學類中列王思任像,後幅文曰:

  「王遂東,思任,山陰人。少年狂放,以謔浪忤人,官不顯達,三仕令尹,乃遭三黜。所攜宦橐遊囊,分之弟侄姊妹,外方人稱之曰,王謔庵雖有錢癖,其所入者皆出於稱觴諛墓,賺錢固好而用錢為尤好。

  贊曰:拾芥功名,生花彩筆。以文為飯,以弈為律。謔不避虐,錢不諱癖。傳世小題,幼不可及。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孝友文章,當今第一。」李慈銘批云:

  「遂東行事固無甚異,然其風流倜儻,自是可觀,與馬士英書氣宇峰舉,猶堪想見。若其詩文打油滑稽,朱氏謂其鐘譚之外又一旁派,蓋邪魔下乘,直無足取。此乃表其錢癖,而贊又盛稱其文章,皆未當也。唯郡縣誌及《越殉義傳》邵廷采《思複堂集》杜甲《傳芳錄》溫睿臨《南疆佚史》諸書皆稱遂東為不食而死,全氏祖望《鮚埼亭外集》獨據倪無功言力辨其非死節,陶庵生與相接而此贊亦不言其死,可知全氏之言有征矣。」李氏論文論學多有客氣,因此他不但不能知道王謔庵的價值,就是張宗子的意思也不能懂得了。宗子此贊又見《瑯嬛文集》中(光緒刻本卷五),其謔不避虐,錢不諱癖二句蓋其主腦,宗子之重謔庵者亦即在此。《文集》卷四有《王謔庵先生傳》,末云:

  「偶感微屙,遂絕飲食,僵臥時常擲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鯁咽,臨瞑連呼高皇帝者三,聞者比之宗澤瀕死三呼過河焉。」此與《文飯小品》唐九經序所云:

  「惟是總漕王清遠公感先生恩無以為報,業啟□□貝勒諸王(案紙有腐蝕處缺字下同)將大用先生,先生聞是言愈跼蹐無以自處,複作手書遺經曰,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體以還我父母爾,時下尚有□穀數斛,穀盡則逝,萬無勞相逼為。迨至九□□初,而先生正寢之報至。嗚呼,屈指其期,正當殷谷既沒周粟方升之始,而先生□□□逝,迅不逾時,然則先生之死豈不皎皎與日月爭光,而今日之鳳林非即當年之首陽乎。」語正相合。蓋謔庵初或思以黃冠終老,迨逼之太甚,乃絕食死。又邵廷采《明侍郎遂東王公傳》引徐沁《采薇子像贊》云:

  「公以詼諧放達,而自稱為謔,又慮憤世嫉邪,而尋悔其虐。孰知嬉笑怒駡,聊寄託于文章,慷慨從容,終根柢於正學。」當時「生與相接」者之言悉如此,關於其死事可不必多疑,惟張宗子或尤取其謔虐錢癖二事,以為比死更可貴,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王謔庵先生傳》中敘其蒞官行政摘伏發奸以及論文賦詩無不以謔從事,末乃云:

  「人方眈眈虎視,將下石先生,而先生對之調笑狎侮,謔浪如常,不肯少自貶損也。晚乃改號謔庵,刻《悔虐》,以志己過,而逢人仍肆口詼諧,虐毒益甚。」倪鴻寶《應本》卷七有序文亦稱「悔虐」,而《文飯小品》則雲「悔謔」,其所記在今日讀之有稍費解者,康熙時刻《山中一夕話》卷六曾採取之,可知其在當時頗為流行矣。傳後論云:

  「謔庵先生既貴,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婭,待以舉火者數十餘家,取給宦囊,大費供億,人目以貪,所由來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賺錢用似不好,而其所用錢極好。故世之月旦先生者無不稱以孝友文章,蓋此四字唯先生當之則有道碑銘庶無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尋遍越州,有乎,無有也。」陶元藻《全浙詩話》卷三十五云:

  「遂東有錢癖,見錢即喜形於色,是日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強半皆諛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給姻族,或燕會朋友,可頃刻立盡,與晉人持籌燭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無鄙之者。」陶篁村生於乾隆時,去謔庵已遠矣,其所記如此,蓋或本於故老流傳,可與宗子所說互相印證。葉廷《鷗波漁話》云:

  「字畫索潤,古人所有。板橋筆榜小卷,蓋自書書畫潤筆例也,見之友人處,其文雲,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幅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上屬書謝客,板橋鄭燮。此老風趣可掬,視彼賣技假名士偶逢舊友,貌為口不言錢,而實故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偽何如乎。」板橋的話與篁村所說恰合,葉調生的評語正亦大可引用,為謔庵張目也。

  李越縵引朱竹垞語,甚不滿意於謔庵的詩文,唯查《靜志居詩話》關於謔庵只是「季重滑稽太甚有傷大雅」這一句話,後附錄施愚山的話云:

  「季重頗負時名,自建旗鼓,其詩才情爛漫,無複持擇,入鬼入魔,惡道坌出,鐘譚之外又一旁派也。」蓋即為李氏所本,其實這些以正統自居者的批評原不甚足依據,而李氏自己的意見前後亦殊多矛盾,如上文既說其風流倜儻自是可觀,在《越中先賢祠目》序例中又雲風流文采照映寰宇,可是對於詩文卻完全抹殺,亦不知其所謂風流文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李氏盛稱其致馬士英書,以為正義凜然,書亦見邵廷采所著傳中,但似未完,今據張岱所著傳引,錄於下:

  「閣下文采風流,吾所景羨。當國破眾散之際,擁立新君,閣下輒驕氣滿腹,政本自由,兵權在握,從不講戰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門戶固党,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措,強敵來則縮頸先逃,致令乘輿遷播,社稷丘墟,觀此茫茫,誰任其咎。職為閣下計,無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之士尚爾相原,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樞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搶地,以召豪傑。乃今逍遙湖上,潦倒煙霞,效賈似道之故轍,人笑褚淵齒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也,職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此書出,觸怒閣下,禍且不測,職願引領以待麑。」此文價值重在對事對人,若以文論本亦尋常,非謔庵之至者,且文莊而仍「亦不廢謔」,如王雨謙所評,然則李氏稱之亦未免皮相耳。今又從《文飯小品》卷一抄錄《怕考判》一篇,原文有序,云:

  「督學將至,姑熟棚廠具矣,有三秀才蘊藥謀爇之,邏獲驗確,學使者發縣,該謔庵判理具申。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欲有謀而幾就,不待教而可誅。萬一延燒,罪將何贖,須臾乞緩,心實堪哀。聞考即已命終,火攻乃出下策。各還初服,恰遂驚魂。」二文一莊一諧,未知讀者何去何從,不佞將於此觀風焉。唯為初學設想,或者不如先取致馬閣老書,因其較少流弊,少誤會,猶初學讀文章之寧先《古文析義》而後《六朝文絜》也,但對於《怕考判》卻亦非能瞭解不可,假如要想知道明末的這幾路的新文學與其中之一人王謔庵的人及其文章。至於自信為正統的載道派中人乃可不必偏勞矣,此不特無須抑住怒氣去看《怕考判》了,即致馬士英書亦可以已,蓋王謔庵與此載道家者流總是無緣也。

  (夜讀抄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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