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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歲貨聲


  從友人處借來閒步庵所藏一冊抄本,名曰「一歲貨聲」,有光緒丙午(一九〇六)年序,蓋近人所編,記錄一年中北京市上叫賣的各種詞句與聲音,共分十八節,首列除夕與元旦,次為二月至十二月,次為通年與不時,末為商販工藝鋪肆。序文自署「閑園鞠農偶志於延秋山館」,其文亦頗有意思,今錄於後。

  「蟲鳴於秋,鳥鳴於春,發其天籟,不擇好音,耳遇之而成聲,非有所愛憎於人也。而聞鵲則喜,聞鴉則唾,各適其適,于物何有,是人之聰明日鑿而自多其好惡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場,暮奪於聲色之境,智昏氣餒,而每好擇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遠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風盲,驚心濺淚,詩亡而禮壞,亦何處尋些天籟耶?然而天籟亦未嘗無也,而觀夫以其所蘊,陡然而發,自成音節,不及其他,而猶能少存乎古意者,其一歲之貨聲乎。可以辨鄉味,知勤苦,紀風土,存節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間者固非淺鮮也。朋來亦樂,雁過留聲,以供夫後來君子。」

  凡例六則。其一雲,「凡一歲貨聲注重門前,其鋪肆設攤工藝趕集之類,皆附入以補不足。」其二雲,「凡貨聲率分三類,其門前貨物者統稱貨郎,其修作者為工藝,換物者為商販,貨郎之常見者與一人之特賣者聲色又皆不同。」其四雲,「凡同人所聞見者,僅自咸同年後,去故生新,風景不待十年而已變,至今則已數變矣。往事淒涼,他年寤寐,聲猶在耳,留贈後人。」說明貨聲的時代及範圍種類已甚明瞭,其紀錄方法亦甚精細,其五則雲,「凡貨聲之從口旁諸字者,用以葉其土音助語而已,其字下疊點者,是重其音,像其長聲與餘韻耳。」如五月中賣桃的唱曰:

  「櫻桃嘴的桃嘔嗷噎啊……」,即其一例。又如賣硬面餑餑者,書中記其唱聲曰:

  「硬面唵,餑啊餑……」,則與現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聞此種悲涼之聲,令人憮然,有百感交集之概。賣花生者曰:

  「脆瓤兒的落花生啊,芝麻醬的一個味來,抓半空兒的——多給。」這種呼聲至今也時常聽到,特別是單賣那所謂半空兒的,大約因為應允多給的緣故罷,永遠為小兒女輩所愛好。昔有今無,固可歎慨,若今昔同然,亦未嘗無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也。

  自來紀風物者大都止於描寫形狀,差不多是譜錄一類,不大有注意社會生活,講到店頭擔上的情形者。《謔庵文飯小品》卷三《游滿井記》中有這幾句話:

  「賣飲食者邀訶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很有破天荒的神氣,《帝京景物略》及《陶庵夢憶》亦尚未能注意及此。清光緒中富察敦崇著《燕京歲時記》,於六月中記冰胡兒曰:

  「京師暑伏以後,則寒賤之子擔冰吆賣曰,冰胡兒!胡者核也。」又七月下記菱角雞頭曰:

  「七月中旬則菱芡已登,沿街吆賣曰,老雞頭,才下河。蓋皆禦河中物也。」但其所記亦遂只此二事,若此書則專記貨聲,描模維肖,又多附以詳注,斯為難得耳。著者自序稱可以辨鄉味,知勤苦,紀風土,存節令,此言真實不虛,若更為補充一句,則當雲可以察知民間生活之一斑,蓋挑擔推車設攤趕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閑食玩藝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婦孺的照顧,闊人們的享用那都在大鋪子裡,在這裡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讀這本小書,深深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風趣,因為這是平民生活所以當然沒有什麼富麗,但是卻也不寒傖,自有其一種豐厚溫潤的空氣,只可惜現在的北平民窮財盡,即使不變成邊塞也已經不能保存這書中的盛況了。

  我看了這些貨聲又想到一件事,這是歌唱與吆喝的問題。中國現在似乎已沒有歌詩與唱曲的技術,山野間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調,或者還是唱曲罷,但在讀書人中間總可以說不會歌唱了,每逢無論什麼聚會在餘興裡只聽見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決沒有鼓起嚨來吟一段什麼的了。現在的文人只會讀詩詞歌賦,會聽或哼幾句戲文,想去創出新格調的新詩,那是十分難能的難事,中國的詩仿佛總是不能不重韻律,可是這從那裡去找新的根苗,那些戲文老是那麼叫喚,我從前生怕那戲子會回不過氣來真是「氣閉」而死,即使不然也總很不衛生的,假如新詩要那樣的唱才好,亦難乎其為詩人矣哉。賣東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內的人知道,聲音非很響亮不可,可是並不至於不自然,發聲遣詞都有特殊的地方,我們不能說這裡有詩歌發生的可能,總之比戲文卻要更與歌唱相近一點罷。賣晚香玉的道:

  「噯……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來,一個大錢十五朵。」什麼「來」的句調本來甚多,這是頂特別的一例。又七月中賣棗者唱曰:

  「棗兒來,糖的咯噠嘍,嘗一個再買來哎,一個光板嘍。」此頗有兒歌的意味,其形容棗子的甜曰糖的咯噠亦質樸而新穎。卷末鋪肆一門中僅列粥鋪所唱一則,詞尤佳妙,可以稱為掉尾大觀也,其詞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裡香粥熱的咧。炸了一個焦咧,烹了一個脆咧,脆咧焦咧,像個小糧船的咧,好大的個兒咧。鍋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鍋來漂起來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賽過燒鵝的咧,一個大的油炸的果咧。水飯咧,豆兒多咧,子母原湯兒的菉豆的粥咧。」

  此書因系傳抄本,故頗多錯誤,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時代變遷慮其間更不少異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會今昔情形如於君閒人者為之訂補,刊印行世,不特存錄一方風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間接有益於藝文,當不在劉同人之《景物略》下也。

  (二十三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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