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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茶隨筆小引


  十七年春間想到要寫「夜讀抄」,曾做了一篇小引,其文曰:

  幼時讀古文,見《秋聲賦》第一句云:「歐陽子方夜讀書,」輒涉幻想,仿佛覺得有此一境,瓦屋紙窗,燈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櫚,後來雖見「紅袖添香夜讀書」之句,覺得也有趣味,卻總不能改變我當初的空想。先父在日,住故鄉老屋中,隔窗望鄰家竹園,常為言其志願,欲得一小樓,清閒幽寂,可以讀書,但先父侘傺不得意,如蔔者所雲,「性高於天,命薄如紙」,才過本壽,遽以痼疾卒,病室乃更湫隘,窗外天井才及三尺,所雲理想的書室僅留其影像於我的胸中而已。

  我自十一歲初讀《中庸》,前後七八年,學書不成,幾乎不能寫一篇滿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當水兵,官費讀書,關餉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練終亦無甚用處,現在所記得者只是怎樣開槍和爬桅竿等事。以後奉江南督練公所令派往日本改習建築,則學「造房子」又終於未成,乃去讀古希臘文擬改譯《新約》,雖然至今改譯也不曾實行——這個卻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為後來覺得那官話譯本已經適用,用不著再去改譯為古奧的文章了。

  這樣我終於沒有一種專門的學問與職業,二十年來只是打雜度日,如先父所說的那樣書室我也還未能造成,只存在我的晝夢夜夢之間,使我對於夜讀也時常發生一種愛好與憧憬。我時時自己發生疑問,像我這樣的可以夠得上說是讀書人麼?這恐怕有點難說罷。從狹義上說,讀書人應當說是學者,那我當然不是。若從廣義上說來,凡是拿著一本書在讀,與那不讀的比較,也就是讀書人了,那麼或者我也可以說有時候是在讀書,夜讀呢,那實在是不,因為據我的成見夜讀須得與書室相連的,我們這種窮忙的人那裡有此福分,不過還是隨時偷閒看一點罷了。

  看了如還有工夫,便隨手寫下一點來,也並無什麼別的意思,只是不願意使自己的感想輕易就消散,想叫他多少留下一點痕跡,所以寫下幾句。因為覺得夜讀有趣味,所以就題作「夜讀抄」,其實並不夜讀已如上述,而今還說誑稱之曰夜讀者,此無他,亦只是表示我對於夜讀之愛好與憧憬而已。民國十七年一月三日於北京。

  光陰荏苒,四年的時光差不多過去了,「夜讀抄」還只寫了一節,檢出來看,殊不勝其感慨。小引的文章有些近於感傷,略有點不喜歡,但是改也可以不必了,而寫「夜讀抄」之類的意思卻還是有,實在這幾年來時時想到,只是總沒有動筆的興致,所以終於擱下,這回因友人們的策勵,決心再來續寫,仍將舊引抄上,總題目改為「苦茶隨筆」,蓋言吃苦茶時所寫者耳。

  在這小文章裡所說的大抵是關於書或人,向來讀了很受影響或是覺得喜歡的,並不是什麼新著的批評介紹,實在乃是一種回憶罷了。這裡所談差不多都是外國的東西,這當然不是說中國的無可談,其原因很簡單,從小讀中國書慣了,就不以為奇,所受影響自己也不大覺得,所以有點茫然,即使想說也有無從說起之概。中國思想大約可以分為儒道釋三家,釋道二氏之說有時覺得極透徹可喜,但自己仔細思量,似乎我們的思想仍以儒家為大宗,我想這也無可諱言,不過尚不至於與後世的儒教徒合流,差堪自慰耳。

  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諸葛孔明與陶淵明,孔明的《出師表》是早已讀爛了的古文,也是要表彰他的忠武的材料,我卻取其表現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是兩篇誠實的文章,知其不可而為之確是儒家的精神,但也何嘗不即是現代之生活的藝術呢?淵明的詩不必再等我們來恭維,早有定評了,我卻很喜歡他詩中對於生活的態度。所謂「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似乎與孔明的同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法。

  六朝的著作我也有些喜歡,如《世說新語》,《洛陽伽藍記》,《顏氏家訓》等,末一種尤有意思,顏之推雖歸依佛教,而思想寬博,文辭恬澹,幾近淵明,《終訓》一篇與自挽詩有殊途同歸之致,常歎中國缺少如兼好法師那樣的人,唯顏之推可與抗衡,陶公自然也行,只是散文流傳太少,不足以充分表現罷了。降至明季公安竟陵兩派的文章也很引動我的注意,三袁雖自稱上承白蘇,其實乃是獨立的基業,中國文學史上言志派的革命至此才算初次成功,民國以來的新文學只是光復舊物的二次革命,在這一點上公安派以及竟陵派(可以算是改組派罷?)運動是很有意思的,而其本身的文學亦複有他的好處,如公安之三袁,伯修,中郎,小修,竟陵之譚友夏,劉同人,王季重,以及集大成的張宗子,我覺得都有很好的作品,值得研究和誦讀。

  但是,我只是羅列個人偏好的幾類文章,還沒有敢來批評講解的力氣和意思,所以暫且不多談了,此外尚有八股試帖詩鐘對聯燈謎等東西,我也很看重他們,覺得要瞭解中國古今的文學實有旁通這些學問的必要,很想對於他們作一嚴肅的研究,不過這是五年十年的事業,現在這種涉獵只是吃路旁草,夠不上說起頭,自然更不配來開口了。

  民國二十年十一月九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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