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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園地舊序


  這一集裡分有三部,一是「自己的園地」十八篇,一九二二年所作,二是「綠洲」十五篇,一九二三年所作,三是雜文二十篇,除了三篇外,都是近兩年內隨時寫下的文章。

  這五十三篇小文,我要申明一句,並不是什麼批評。我相信批評是主觀的欣賞不是客觀的檢察,是抒情的論文不是盛氣的指摘;然而我對於前者實在沒有這樣自信,對於後者也還要有一點自尊,所以在兩方面都不能比附上去。簡單的說,這只是我的寫在紙上的談話,雖然有許多地方更為生硬,但比口說或者也更為明白一點了。

  大前年的夏天,我在西山養病的時候,曾經做過一條雜感曰「勝業」,說因為「別人的思想總比我的高明,別人的文章總比我的美妙」,所以我們應該少作多譯,這才是勝業。荏苒三年,勝業依舊不修,卻寫下了幾十篇無聊的文章,說來不免慚愧,但是仔細一想,也未必然。我們太要求不朽,想于社會有益,就太抹殺了自己;其實不朽決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會也並非著者的義務,只因為他是這樣想,要這樣說,這才是一切文藝存在的根據。我們的思想無論如何淺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覺得要說時便可以大膽的說出來,因為文藝只是自己的表現,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現,比講高雅而虛偽的話要誠實的多了。

  世間欺侮天才,欺侮著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間也並輕蔑庸人,人們不願聽荒野的叫聲,然而對於酒後茶餘的談笑,又將憑了先知之名去加以訶斥。這都是錯的。我想,世人的心與口如不盡被虛偽所封鎖,我願意傾聽「愚民」的自訴衷曲,當能得到如大藝術家所能給予的同樣的慰安。我是愛好文藝者,我想在文藝裡理解別人的心情,在文藝裡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快。在這一點上,如能得到滿足,我總是感謝的,所以我享樂——我想——天才的創造,也享樂庸人的談話。世界的批評家法蘭西(Anatole France)在《文學生活》(第一卷)上說:

  「著者說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樂與憂患的時候,他並不使我們覺得厭倦。……

  因此我們那樣的愛那大人物的書簡和日記,以及那些人所寫的,他們即使並不是大人物,只要他們有所愛,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筆尖下留下了他們自身的一部分。若想到這個,那庸人的心的確即是一個驚異。」

  我自己知道這些文章都有點拙劣生硬,但是還能說出我所想說的話:我平常歡喜尋求友人談話,現在也就尋求想像的友人,請他們聽我的無聊賴的閒談。我已明知我過去的薔薇色的夢都是虛幻,但我還在尋求——這是生人的弱點——想像的友人,能夠理解庸人之心的讀者。我並不想這些文章會於別人有什麼用處,或者可以給予多少怡悅;我只想表現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此外並無別的目的。因此我把近兩年的文章都收在裡邊,除了許多「雜感」以及不愜意的一兩篇論文;其中也有近於遊戲的文字,如《山中雜信》等,本是「雜感」一類,但因為這也可以見我的一種脾氣,所以將他收在本集裡了。

  我因寂寞,在文學上尋求慰安;夾雜讀書,胡亂作文,不值學人之一笑,但在自己總得了相當的效果了。或者國內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將這本雜集呈獻與他;倘若沒有,也就罷了。——反正寂寞之上沒有更上的寂寞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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