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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談詩經


  古往今來,談《詩經》的最舊的見解大約要算《毛傳》,最新的自然是當今的胡適博士了。近來偶見《藝林》第二十期,得讀胡先生在武昌大學所講的《談談詩經》的下半,覺得有些地方太新了,正同太舊了一樣的有點不自然,這是很可惜的。我們且來談它一談看。

  《野有死麇》胡先生說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詩,自然是對的,但他以為吉士真是打死了鹿以獻女子,卻未免可笑。第一章的死麇既系寫實,那麼第二章也應是寫實,為什麼「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會連在一起去「描寫女子的美」呢?我想這兩章的上半只是想像林野,以及鹿與白茅,順便借了白茅的潔與美說出女子來,這種說法在原始的詩上恐怕是平常的。我們要指實一點,也只能說這是獵人家的女兒,其實已經稍嫌穿鑿,似乎不能說真有白茅包裹一隻鹿,是男子親自抗來送給他的情人的。若是送禮,照中國古代以及現代野蠻的風習,也是送給他將來的丈人的。然而這篇詩裡「因家庭社會環境不良」而至於使「那個懷春的女子對吉士附耳輕輕細語」,叫他慢慢的來?,則老頭子之不答應已極了然,倘若男子抗了一隻鹿來,那只好讓她藏在繡房裡獨自啃了吃。喔,雖說是初民社會,這也未免不大雅觀吧?

  胡先生說,「《葛覃》詩是描寫女工人放假急忙要歸的情景。」我猜想這裡胡先生是在講笑話,不然恐怕這與「初民社會」有點不合。這首詩至遲是孔仲尼先生在世時發生的,照年月計算,當在距今二千四百幾十年以前,那時恐未必有像南通州土王張四狀元這樣的實業家在山東糾集股本設立工廠,製造圓絲夏布。照胡先生用社會學說詩的方法,我們所能想到的只是這樣一種情狀:婦女都關在家裡,於家事之暇,織些布匹,以備自用或是賣錢。她們都是在家裡的,所以更無所歸。她們是終年勞碌的,所以沒有什麼放假。胡先生只見漢口有些紗廠的女工的情形,卻忘記這是二千年前的詩了。倘若那時也有女工,那麼我也可以說太史坐了火車采風,孔子拿著紅藍鉛筆刪詩了。

  「嘒彼小星」一詩,胡先生說「是妓女星夜求歡的描寫」,引《老殘遊記》裡山東有窯子送鋪蓋上店為證。我把《小星》二章讀過好幾遍,終於覺不出這是送鋪蓋上店,雖然也不能說這是一定描寫什麼的。有許多東西為我所不能完全明瞭的,只好闕疑。我想讀詩也不定要篇篇咬實這是講什麼,譬如《古詩十九首》,我們讀時何嘗穿求,為何對於《詩經》特別不肯放鬆,這豈不是還中著傳統之毒麼?胡先生很明白的說,國風中多數可以說「是男女愛情中流出來的結晶」,這就很好了,其餘有些詩意不妨由讀者自己去領會,只要有一本很精確的《詩經》注釋出世,給他們做幫助。「不求甚解」四字,在讀文學作品有時倒還很適用的,因為甚解多不免是穿鑿呵。

  一人的專制與多數的專制等是一專制。守舊的固然是武斷,過於求新者也容易流為別的武斷。我願引英國民間故事中「狐先生」(Mr.Fox)榜門的一行文句,以警世人:

  「要大膽,要大膽,但是不可太大膽!」

  (「狐先生」見哈忒闌著《英國童話集》第二十五頁,引一八二一年Malone編《莎士比亞集》卷七中所述當時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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