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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的小詩


  希臘的小詩,平常大抵指那「詩銘」(Epigramma)。詩銘最初用於造像供品及墓石上,所以務取文詞簡約,意在言外。古人有一首詩說得最妙,原意雲,

  (1)詩銘兩行是正好,倘若過三行,你是唱史詩,不是做詩銘了。

  羅馬人從希臘取去了詩銘的形式,卻多用在諷刺上面,於是內容上生了變化;拉丁文學裡的詩銘的界說是這樣的:

  (2)詩銘像蜜蜂,應具三件事:一是刺,二是蜜,三是小身體。

  後來歐洲詩人做詩銘者,多應用這項說法,但這實在只是後起的變化,不是詩銘的本色;在希臘詩人看來,他的條件只是簡煉一種而已。這一篇裡所引,並不限於狹義的詩銘,並包含格言詩戀愛詩及斷片在內,因為這些詩雖然種類不同,簡煉的特色原是一樣,所以我便把他們統稱作小詩了。

  二千四百年前,三百個斯巴達人守溫泉峽(Thermopylae),與五百萬的波斯大軍對抗三日,全數戰死,詩人西蒙尼台斯(Simonides)為作墓誌雲,

  (3)外方人,為傳語斯巴達人,

  我們臥在此地,依照他們的規矩。

  這是世界知名的小詩,不但表出斯巴達人的精神,那希臘文化所特有的「節制」之德也就在文藝上明白的表現出來了。但他也能作深刻的諷刺,這是他替當時的無賴詩人帖木克勒恩假作的墓銘:

  (4)羅兌斯人帖木克勒恩臥此,他吃過許多,喝過許多,說過許多壞話。

  女詩人薩普福(Sappho)生在基督前六世紀時,以抒情詩著名,《希臘詩選》中存有詩銘三首,今取其一。

  (5)漁人貝拉剛的〔墓〕上,父親門尼科思安置了漁網和槳——辛苦生活的紀念。

  哲人柏拉圖(Platon)少年時做過許多詩,現在把他最有名的兩首譯出在下面:

  (6)
  以前你是晨星,照過人間,
  現在死去,在死人中輝耀如長庚。

  (7)
  我的星,你正在看星,我願得
  化身為天空,用許多的眼回看你。

  第一首是傷逝的詩,因為女人叫亞斯德耳(Aster義雲星),所以很巧妙的用了啟明與長庚來襯帖她。第二首是普通「我願」式的情詩,但也做得非常巧妙,這仿佛是對月思人一類的動機,唯青白的月光普遍的有幾乎能使人風狂的魔力,現在卻只是詩人空靈的思致所造出的罷了。我的星,猶雲我的運命,是情人的一個極好的代名詞;因為古人相信誕生時值日的星宿主宰他一生的禍福,所以有占星術等去查考這些關係。希臘文學雖是理想地富美,但雅典時代以來的「詞章學」,正如一切詞章學一樣,在好影響以外也給予壞的影響;這固然以在後世為最顯著,我們看柏拉圖的小詩也就覺得美妙而近於危險,到了文藝復興末期的詩人手裡不免變為纖巧穿鑿的「雅體」了。

  (8)我送乳香給你,並不教他去熏你,只是望他因你而更香。

  這是無名氏的一首詩,與上邊的正是一類。以下是薩普福的幾章斷片,關於這個譯文,我想帶便說明一句。我相信只有原本是詩,不但是不可譯,也不可改寫的。誠實的翻譯只是原詩的講解,像書房裡先生講唐詩給我們聽一樣,雖是述說詩意,卻不是詩了。將自己的譯本當作詩,以為在原詩外添了一篇佳作,那是很可笑雖然也是可恕的錯誤;——凡有所謂翻譯的好詩都是譯者的創作,如菲孜及拉耳特的波斯詩,實在只是「讀唵瑪哈揚而作」罷了。因此我們的最大野心不過在述說詩意之外,想保存百一的風韻,雖然這在譯述希臘詩上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薩普福詩盡散逸,以下五節皆系斷片,並非完全的。

  (9)
  月落了,昴星也降了,
  正是夜半,時光過去了,
  我獨自睡著。

  (10)
  愛搖我的心,
  〔有如〕山風落在橡樹上頭。

  (11)
  愛搖動我——融化支體的愛,
  苦甜,不可抗的物。

  (12)
  正如甘棠在樹頂上發紅,
  在樹頂的頂上,所以采果的人忘記了;
  不,不是忘記,只是夠不著。

  (13)
  黃昏呀,你招回一切,光明的早晨所驅散的一切,
  你招回綿羊,招回山羊,招回小孩到母親的旁邊。

  (14)
  我將編白地丁,將編柔軟的木水仙
  和桃金娘,我將編那微笑的百合,
  將編甜美的番紅花,更編入紫的風信子,
  將編那戀人們所愛的薔薇——
  戴在香發的日惠的鬢上,
  當作華鬘飾她的豐美的長髮。

  這一首是二千年前時人美勒亞格羅思(Meleagros)所作,寄其戀人日惠(Heliodora)者;他是個東方人而受希臘的文化教育,所以頗能代表亞力山大時代的文學傾向。以下一首無名氏的詩,大約也是同時代之作。

  (15)
  蒲桃尚青的時候你拒絕了我;
  蒲桃熟了,你傲然走過去;
  但不要再吝惜一球罷,
  現在蒲桃已要乾枯了。

  (16)
  同我飲酒,同年少,同戀愛,同戴華冠,
  狂時同我狂,醒時同我醒。

  這是飲酒歌之一。有一首格言詩,雲系西蒙尼台斯之作,頗能同樣的表出希臘人的現世主義的思想。

  (17)
  健康是生人的第一幸福,其次是先天的美,第三是正當的富,第四是友朋間常保年少。

  但是厭世思想也常佔有詩人的心田,發出悲痛的歌,在衰亡時代為尤甚,下列三首都屬此類。為詩人自悼之詩,末一首更為簡括。

  (18)
  我裸體來到地上,又將裸體走往地下,為甚麼還要徒勞,既知究竟只是裸體。

  (19)
  我的名字——這算什麼?
  我的籍貫——這又算什麼?
  我的門第是高貴的。但倘若是卑賤呢?
  我生前榮顯。但倘若是屈辱呢?
  我現在臥在此地。誰會把這些事告訴別人?

  (20)
  不曾有過——我今生了;
  曾經有過——我今不存了:如是而已。
  如有人不是這樣說,他是說誑。
  我將不復存了罷。

  以上二十章中,第四第八及十五這三首系從英文重譯的,所以或者不甚確,也未可知。其餘都努力保存他的原意,但可惜能保存的也只是原意罷了。第十九首原只四行,因排列便利,將第一行分作兩半;第二十首原只兩行,現在卻寫成四行了。又有四篇,在《論小詩》上曾經引用過,但今經改譯,字句上稍有不同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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