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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費了好幾個禮拜的工夫,把這一百三十篇文章都剪貼好,校閱過,《談虎集》總算編成了,覺得很是愉快,仿佛完了一件心事。將原稿包封,放在一旁之後,仔細回想,在這些文章上表現出來的我的意見,前後九年,似乎很有些變了,實在又不曾大變,不過年紀究竟略大了,浪漫氣至少要減少了些罷。我對於學藝方面,完全是一個「三腳貓」,隨便捏捏放放,脫不了時代的浪漫性,但我到底不是情熱的人,有許多事實我不能不看見而且承認,所以我的意見總是傾向著平凡這一面,在近來愈益顯著。我常同朋友們笑說,我自己是一個中庸主義者,雖然我所根據的不是孔子三世孫所做的那一部書。我不是這一教派那一學派的門徒,沒有一家之言可守,平常隨意談談,對於百般人事偶或加以褒貶,只是憑著個人所有的一點淺近的常識,這也是從自然及人文科學的普通知識中得來,並不是怎麼靜坐冥想而悟得的。

  有些懷舊的青年曾評我的意見為過激,我卻自己慚愧,覺得有時很有點像「鄉願」。譬如我是不相信有神與靈魂的,但是宗教的要求我也稍能理解,各宗的儀式經典我都頗感興趣,對於有些無理的攻擊有時還要加以反對;又如各派社會改革的志士仁人,我都很表示尊敬,然而我自己是不信仰群眾的,與共產黨無政府党不能做同道。我知道人類之不齊,思想之不能與不可統一,這是我所以主張寬容的理由。

  還有一層,我不喜觀舊劇,大面的沙聲,旦腳的尖音,小丑的白鼻子,武生的亂滾,這些怪相我都不喜,此外凡過火的事物我都不以為好,而不寬容也就算作其中之一。我恐怕我的頭腦不是現代的,不知是儒家氣呢還是古典氣太重了一點,壓根兒與現代的濃郁的空氣有點不合,老實說我多看琵亞詞侶的畫也生厭倦,誠恐難免有落伍之慮,但是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大約像我這樣的本來也只有十八世紀人才略有相像,只是沒有那樣樂觀,因為究竟生在達爾文茀來則之後,哲人的思想從空中落到地上,變為凡人了。

  民國十年以前我還很是幼稚,頗多理想的,樂觀的話,但是後來逐漸明白,卻也用了不少的代價,《尋路的人》一篇便是我的表白。我知道了人是要被鬼吃的,這比自以為能夠降魔,笑迷迷地坐著畫符而突然被吃了去的人要高明一點了,然而我還缺少相當的曠達,致時有「來了」的豫感,驚擾人家的好夢。近六年來差不多天天怕反動運動之到來,而今也終於到來了,殊有康聖人的「不幸而吾言中」之感。這反動是什麼呢?不一定是守舊復古,凡統一思想的棒喝主義即是。北方的「討赤」不必說了,即南方的「清黨」也是我所怕的那種反動之一,因為它所問的並不都是行為罪而是思想罪,——以思想殺人,這是我所覺得最可恐怖的。

  中國如想好起來,必須立刻停止這個殺人勾當,使政治經濟宗教藝術上的各新派均得自由地思想與言論才好。《孟子》曰,孰能一之?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這句老生常談,到現在還同樣地有用。但是有什麼用呢?棒喝主義現在正彌漫中國,我八九年前便怕的是這個,至今一直沒有變,只是希望反動會匿跡,理性會得勢的心思,現在卻變了,減了,——這大約也是一種進步罷。

  民國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北京,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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