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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道中之二


  過了德州,下了一陣雨,天氣頓覺涼快,天色也暗下來了。室內點上電燈,我向窗外一望,卻見別有一片亮光照在樹上地上,覺得奇異,同車的一位寧波人告訴我,這是後面護送的兵車的電光。我探頭出去,果然看見末後的一輛車頭上,兩邊各有一盞燈,(這是我推想出來的,因為我看的只是一邊,)射出光來,正如北京城裡汽車的兩隻大眼睛一樣。當初我以為既然是兵車的探照燈,一定是很大的,卻正出於意料之外,它的光只照著車旁兩三丈遠的地方,並不能直照見樹林中的賊蹤。

  據那位買辦所說,這是從去年故孫美瑤團長在臨城做了那「算不得什麼大事」之後新增的,似乎頗發生效力,這兩道神光真嚇退了沿路的毛賊,因為以後確不曾出過事,而且我於昨夜也已安抵濟南了。但我總覺得好笑,這兩點光照在火車的尾巴頭,好像是夏夜的螢火,太富於詼諧之趣。我坐在車中,看著窗外的亮光從地面移在麥子上,從麥子移到樹葉上,心裡起了一種離奇的感覺,覺得似危險非危險,似平安非平安,似現實又似在做戲,仿佛眼看程咬金腰間插著兩把紙糊大板斧在臺上踱著時一樣。我們平常有一句話,時時說起卻很少實驗到的,現在拿來應用,正相適合,—這便是所謂浪漫的境界。

  十點鐘到濟南站後,坐洋車進城,路上看見許多店鋪都已關門,—都上著「排門」,與浙東相似。我不能算是愛故鄉的人,但見了這樣的街市,卻也覺得很是喜歡。有一次夏天,我從家裡往杭州,因為河水乾涸,船隻能到牛屎浜,在早晨三四點鐘的時分坐轎出發,通過蕭山縣城;那時所見街上的情形,很有點與這回相像。其實紹興和南京的夜景也未嘗不如此,不過徒步走過的印象與車上所見到底有些不同,所以叫不起聯想來罷了。城裡有好些地方也已改用玻璃門,同北京一樣,這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看來的。我不能說排門是比玻璃門更好,在實際上玻璃門當然比排門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觀地看去,總覺得舊式的鋪門較有趣味。玻璃門也自然可以有它的美觀,可惜現在多未能顧到這一層,大都是粗劣潦草,如一切的新東西一樣。舊房屋的粗拙,全體還有些調和,新式的卻只見輕率淩亂這一點而已。

  今天下午同四個朋友去游大明湖,從鵲華橋下船。這是一種「出阪船」似的長方的船,門窗做得很考究,船頭有扁一塊,文雲「逸興豪情」,—我說船頭,只因它形勢似船頭,但行駛起來,它卻變了船尾,一個舟子便站在那裡倒撐上去。他所用的傢伙只是一支天然木的篙,不知是什麼樹,剝去了皮,很是光滑,樹身卻是彎來扭去的並不筆直;他拿了這件東西,能夠使一隻大船進退回旋無不如意,並且不曾遇見一點小衝撞,在我只知道使船用槳櫓的人看了不禁著實驚歎。大明湖在《老殘遊記》裡很有一段描寫,我覺得寫不出更好的文章來,而且你以前赴教育改進社年會時也曾到過,所以我可以不絮說了。

  我也同老殘一樣,走到曆下亭鐵公祠各處,但可惜不曾在明湖居聽得白妞說梨花大鼓。我們又去看「大帥張少軒」捐貲倡修的曾子固的祠堂,以及張公祠,祠裡還掛有一幅他的「門下子婿」的長髯照相和好些「聖朝柱石」等等的孫公德政牌。隨後又到北極祠去一看,照例是那些塑像,正殿右側一個大鬼,一手倒提著一個小妖,一手掐著一個,神氣非常活現,右腳下踏著一個女子,它的腳跟正落在腰間,把她踹得目瞪口呆,似乎喘不過氣來,不知是到底犯了什麼罪。大明湖的印象仿佛像南京的玄武湖,不過這湖是在城裡,很是別致。清人鐵保有一聯雲,「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實在說得湖好,(據老殘說這是鐵公祠大門的楹聯,現今卻已掉下,在享堂內倚牆放著了,)雖然我們這回看不到荷花,而且湖邊漸漸地填為平地,面積大不如前,水路也很窄狹,兩旁變了私產,一區一區地用葦塘圍繞,都是人家種蒲養魚的地方,所以《老殘遊記》裡所記千佛山倒影入湖的景象已經無從得見,至於「一聲漁唱」尤其是聽不到了。

  但是濟南城裡有一個湖,即使較前已經不如,總是很好的事;這實在可以代一個大公園,而且比公園更為有趣,于青年也很有益,我遇見好許多船的學生在湖中往來,比較中央公園裡那些學生站在路邊等看頭髮像雞窠的女人要好得多多,—我並不一定反對人家看女人,不過那樣看法未免令人見了生厭。這一天的湖逛得很快意,船中還有王君的一個三歲的小孩同去,更令我們喜悅。他從宋君手裡要蒲桃幹吃,每拿幾顆例須唱一齣歌加以跳舞,他便手舞足蹈唱「一二三四」給我們聽,交換五六個蒲桃幹,可是他後來也覺得麻煩,便提出要求,說「不唱也給我罷」。他是個很活潑可愛的小人兒,而且一口的濟南話,我在他口中初次聽到「俺」這一個字活用在言語裡,雖然這種調子我們從北大徐君的話裡早已聽慣了。

  六月一日,在「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濟南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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