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魯迅的青年時代 | 上頁 下頁
五、避難


  祖父介孚公的事我們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過去了,可是它給與家庭的災禍實在不小,介孚公一人雖然幸得保全,家卻也是破了。因為這是一個「欽案」,哄動了一時,衙門方面的騷擾由於知縣俞鳳岡的持重,不算厲害,但是人情勢利,親戚本家的嘴臉都顯現出來了。大人們怕小孩子在這紛亂的環境不合適,乃打發往外婆家去避難,這本來是在安橋頭村,外公晴軒公中舉人後移住皇甫莊,租住範氏房屋,這時便往皇甫莊去了。魯迅被寄在大舅父怡堂處,我在小舅父寄湘那邊,因為年紀尚小,便交給一個老女僕照料同睡,大家叫她作唐港媽媽,大概是她的鄉村名字。

  大舅父處有表兄姊各一人,小舅父處只表姊妹四人,不能作伴,所以每天差不多都在大舅父的後樓上玩耍。我因為年紀不夠,不曾感覺著什麼,魯迅則不免很受到些激刺,據他後來說,曾在那裡被人稱作「討飯」,即是說乞丐。但是他沒有說明,大家也不曾追問這件不愉快的事情,查明這說話的究竟是誰。這個激刺的影響很不輕,後來又加上本家的輕蔑與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與日後離家出外求學的事情也是很有關連的。

  不過在大舅父那裡過的幾個月的光陰,也不全是不愉快或是空虛無用的。他在那裡固然初次感到人情的冷酷,對於少年心靈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但是在文化修養上並不是沒有好處,因為這也正在那時候他才與祖國的偉大文化遺產的一大部分—板畫和小說,真正發生了接觸。明顯的表現便是影寫《蕩寇志》的全部繡像。

  魯迅在家裡的時候,當然也見過些繡像的書。阿長給他買的木版《山海經》,雖然年代不詳,大概要算是最早了吧。那是小本木刻,因為一葉一圖,所以也還清楚,那些古怪的圖像,形如布袋的「帝江」,沒有腦袋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的「刑天」,這比龍頭人身馬蹄的「彊良」還要新奇,引起兒童多少奔放豐富的想像來呀。伯宜公舊有的兩本《爾雅音圖》,是廣百宋齋的石印小本,一頁裡有四個圖,原版本有一尺來大,所以不成問題,縮小後便不很清楚了。此外還存有四本《百美新詠》,全是差不多一樣的女人,看了覺得單調。很特別是一部彈詞《白蛇傳》,上邊也有繡像,不過沒有多少張,因為出場的腳色本來不多。彈詞那時沒有讀,但白蛇的故事是人人知道的,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許仙,而尤其討厭法海。《白蛇傳》的繡像看上去所以無甚興趣,只是一股怨恨的感情聚集在法海身上,看到他的圖像便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結果這一葉的一部分就特別破爛了。歸根結蒂的說來,繡像書雖是有過幾冊,可是沒有什麼值得愛玩的。

  大舅父那裡的這部《蕩寇志》因為是道光年代的木刻原版,書本較大,畫像比較生動,像贊也用篆隸真草各體分書,顯得相當精工。魯迅小時候也隨意自畫人物,在院子裡矮牆上畫有尖嘴雞爪的雷公,荊川紙小冊子上也畫過「射死八斤」的漫畫,這時卻真正感到了繪畫的興味,開始來細心影寫這些繡像。恰巧鄰近雜貨店裡有一種竹紙可以買到,俗名「明公(蜈蚣)紙」,每張一文製錢,現在想起來,大概是毛邊紙的一種,一大張六開吧。魯迅買了這明公紙來,一張張的描寫,像贊的字也都照樣寫下來,除了一些楷書的曾由表兄延孫幫寫過幾張,此外全數是由他一個人包辦的。這個模寫本不記得花了多少時光,總數約有一百頁吧,一天畫一頁恐怕是不大夠的。

  我們可以說,魯迅在皇甫莊的這個時期,他的精神都用在這件工作上,後來訂成一冊,帶回家去,一二年後因為有同學見了喜歡,魯迅便出讓給他了。延孫那裡又有一部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小本兩冊,原書系日本岡元鳳所作,引用《詩經》裡的句子,將草木蟲魚分別的繪圖列說,中國同時有徐鼎的品物圖說,卻不及這書的畫得精美。這也給了魯迅一個刺激,引起買書的興趣來。現在這種石印本是買不到了,但日本天明甲辰(一七八四)的原印本卻還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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