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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大瓢日記


  楊大瓢日記一冊,凡七十八葉,每半葉八行,行二十字,系大瓢手筆,從楊氏後人借得,因倩人錄得副本。書面題「楊子日記」,有印二,朱文曰赤泉後裔,白文曰鐵函齋,卷末白文印曰漢太尉伯起公五十二世孫。所記為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一年間事,大瓢時年五十八歲,事多瑣屑,但亦有可資考證者,略舉數事於後。

  一二兩月大瓢在福州,居福建巡撫李質君幕中,及李病歿,乃護喪回江蘇,於四月初抵蘇州。在此期間,記有下列各項,其一是關於《柳邊紀略》者:

  正月初九日,校《柳邊紀略》。

  初十日,校《柳邊紀略》竟。

  十二日,屬朱誠哉抄出塞詩,附《柳邊紀略》後。

  其次是與林同人的往還,卻亦與《柳邊紀略》有關。

  二月二十二日,過荔水莊尋林同人,同人已瞽,扶杖出見,時年已七十有一矣。

  二十三日,赴藍公漪之招,與林同人痛談甚樂。

  二十四日,跋《玉板十三行帖》,同《定武蘭亭敘》贈林同人。過裝潢家梁允靜觀故家殘帖,擇其數種,中有《三雅齋蘭亭》,並贈同人。許伯調招同人藍公漪林洙雲陳廷漢飲紫藤花庵,出敗帖觀之,又與同人縱談邊塞,以《柳邊紀略》示之。

  三月初二日,林同人歸我《柳邊紀略》。

  案《柳邊紀略》著作年月不詳,但根據上文,可知其五卷本的形式至此時方確定,五篇序文中寫明丁亥夏五月的林序更是明顯,在這年的夏天補作了寄去的。葉調生《吹網錄》卷四說,楊書成于丁亥年,見林侗序,這卻未免有點誤會,那《紀略》本文恐怕早已寫成,因為第一篇序是費密,查費此度卒於康熙三十八年己卯,所以成書總當在這年之前,林同人喜金石文字,和大瓢很談得來,但是說已瞽,怎麼看得見《蘭亭敘》,我想或者只是眼光昏暗罷了,未必真是瞎吧,不然叫盲人評法帖,殆近於笑話矣。

  大瓢回到蘇州後訪問親友,有一兩項頗有意思,因為這些人我們多少有點知道的:

  四月初十日,視亡友顧小謝汪淡洋之孤,各饋銀物有差。

  二十一日,亡友顧小謝婦趙以其遺腹子全來,拜楊子為父,而趙則認太君為母,為全制衣冠而遣之。

  五月二十三日,(在揚州,)過費紫蘅,同訪石濤道士。石濤者,宗室靖江王之後也,一字清湘,有書畫名。

  顧小謝的名氏一般或未必知道,寒齋恰好有他評選的《唐律銷夏錄》,所以見了面善。書凡五卷,乾隆壬午何文煥重刊本很是精妙,但是原本也不弱,據序說成於丙子,當是康熙三十五年,距丁亥亦才十一二年前耳。原本署名顧以安,何刻本乃雲顧安,不知何據。至於石濤上人,大家都知道,可以不必多贅了。

  大瓢於六月初二日到南京,至二十日午後乃乘肩輿,率子侄跨驢行,宿于秣陵關。在南京與方望溪往來頗密,《日記》上記得很多:

  六月初三日,拜方靈皋,不值。

  初六日,方靈皋來。

  初七日,赴方靈皋飯。

  初八日,作方靈皋《十七帖》《廟堂碑》《蘭亭敘》跋。

  初十日,書方靈皋三帖跋,又批閱其近文三篇。

  十一日,劄方靈皋,歸其文稿法帖。

  十二日,張安谷方靈皋來,靈皋贈我秋石二餅。

  十五日,方靈皋蔡鉉升張安穀來,久之不去,不得已飯之。

  十八日,夜方靈皋來。

  案是年方望溪年四十歲,已成進士,對於大瓢卻似頗有敬意,豈因學書故耶,唯以近稿屬批閱,則其虛心亦可佩服矣。大瓢為方望溪所作題跋三首今悉收在《鐵函齋書跋》中,唯《望溪文集》中不曾少留有痕跡,蓋以與義理文章都無關係,故無可留,此亦不足怪也。秋石之贈,則又足以證明交情之不淺,案秋石系取童男女溺煉成之物,《本草綱目》卷五十二人部,李時珍曰:

  「方士以人中白設法煆煉,治為秋石。服者多是淫欲之人,藉此放肆,虛陽妄作,真水愈涸,安得不渴耶,惟丹田虛冷者服之可耳。」

  楊子長者,享壽七十一,方君又是大賢,投贈之意不知何在,後人蠡測殊莫能明,我所覺得有意思者,日記尺牘,寥寥數語,往往無意中留下絕好的資材,令讀者欣賞不盡也。

  七月二十八日,戴田有來。

  八月初三日,戴田有劄至。

  初七日,劄戴田有,致《潛書》。

  二十二日,潘稼堂來。

  二十三日,示稼堂《柳邊紀略》。

  九月初五日,潘稼堂劄致安城府君補臂圖詩,及楊子《柳邊紀略》序。

  十五日,劄潘次耕,致《柳邊紀略》。

  此外潘次耕的來訪通訊的紀事還有五六次,不具舉,《柳邊紀略》的潘序作於此時,可以知道。戴南山於康熙五十年為趙申喬所告發下獄,為清代大文字獄之一,五十二年被殺,年六十一,在丁亥當是五十五歲。此一年間所記交遊中尚有好些名人,如查聲山,周燕客,方扶南,王伏草,汪武曹,何屺瞻,繆武子,蔣湘帆,林吉人等,因多隻簡單的往來,今悉從略。

  《日記》中記有家庭裡的幾件大事,也很重要。道光間筠石山房刊《大瓢偶筆》例言中雲,大瓢所著別有《家庭紀述》一卷,具載家庭瑣事,無關書學,故未編入。據所雲具載瑣事,其書當大有價值,惜今不傳,即葉調生傅節子留心大瓢著作者亦均未見,此《日記》中所存一二資料因此亦可珍矣。其一是關於大瓢弟楚萍之卒者:

  六月二十八日,楚萍病革,未時歿。

  二十九日,未時殮楚萍。戌時其後妻馬亦死。

  七月初一日,遣使至故鄉報喪。未時殮馬氏。是日收養珩,瑱,瑜。

  案楚萍名實,據費此度《紀略》序如此寫,葉傅各家作寶似誤,《力耕堂詩稿》卷二有《送二弟出山海關省覲詩》,計其時楚萍二十四歲,為康熙二十年辛酉。費序中記其事云:

  「楚萍在繈褓中離親側二十年,顏面皆不得知,既至跪父母前,自道其乳時小名曰,兒某也,伏地不能起。母驚而下土炕,執其手,上下其面目曰,汝即某兒,乃今成人耶。於是母子抱持,絕復蘇,自起作炊,以刀割肉,淚下臠胾,徐問浙中消息,內外親屬,歡極而痛,痛極而歡,語中夜不止,骨肉之情蓋若真若夢者累日。」

  至丁亥楚萍年五十,乃卒,遺子三人,唯據《日記》云:

  八月初九日,楚萍幼子瑜殤。

  十月初一日,楚萍第二子瑱殤。

  楚萍三子蓋唯存長子珩而已。其二是關於大瓢母範孺人之卒,亦在是年之冬,記云:

  十一月二十七日,太君藥不下,守至夜半亥時歿。

  十二月初四日,作《範孺人家傳》。

  初八日,作《範孺人墓記》。

  十二日,屬瑩木書《範孺人墓記》於磚。

  十八日,卯時祭,發引,更餘至團山。

  十九日,雨中登山,開壽壙,頗溫暖,巳時葬。

  案《鷗陂漁話》卷二楊大瓢之父遣戍事一文,末有雙行小注云:

  「大瓢父墓在我郡團山,見稿中《範孺人傳》,其地近白馬澗,距城十餘裡,近年有人得其墓誌拓本,文為薑西溟撰,字已漫泐過半,疑其墓久不保矣。」

  今據《日記》可考知其作傳年月,又《範孺人墓記》只書於磚上,不曾刻石,自然更不可考了。末了還有幾項記事,可以舉出來看:

  正月十八日,夜閱《左傳事緯》,夢饁耕。

  七月初八日,是日饁耕疾。

  十五日,祀先,夜祭無主孤魂于朱家園,饁耕意也,凡七年於茲矣。

  十月十二日,第三孫滿月,屬饁耕為之薙發。

  十九日,夜遣饁耕侍太君。

  二十二日,夜太君遣饁耕歸。

  二十四日,是日顧夫人娶繼子婦,召饁耕挑方巾,夜二鼓冒雨還。

  十一月十六日,召祝希饒為太君及饁耕寫照。

  案上文所記乃是關於大瓢夫人的事,筠石山房本《大瓢偶筆》中有不著撰人姓名的《楊大瓢傳》,末有一節云:

  「娶朱氏,小字饁耕,賓故自號耕夫。求昏前夕朱夢虎躍入庭負之而去,詰旦告親,媒妁適至,詢知屬虎,遂許字。後賓旅遊將歸,朱必夢虎,期皆先知,因自號夢虎道者。亦善書,嘗剪《廟堂碑》臨之。」

  今《鐵函齋書跋》中有夢虎道者廟堂碑題跋一則,雲夢虎道者見而愛之,手剪為條,粘之書本,臨摹且三年矣,此跋大概作於丙戌年冬,然則剪碑事亦當在康熙四十一二年之際也。

  民國甲申十月十五日,記於十藥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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