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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支路


  我是民國六年四月到北大來的,如今已是前後十四年了。本月十七日是北大三二周年紀念,承同學們不棄叫我寫文章,我回想過去十三年的事情,對於今後的北大不禁有幾句話想說,雖然這原是老生常談,自然都是陳舊的話。

  有人說北大的光榮,也有人說北大並沒有什麼光榮,這些暫且不管,總之我覺得北大是有獨特的價值的。這是什麼呢,我一時也說不很清楚,只可以說他走著他自己的路,他不做人家所做的而做人家所不做的事。我覺得這是北大之所以為北大的地方,這假如不能說是他唯一的正路,我也可以讓步說是重要的一條支路。

  蔡孑民先生曾說,「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那麼讀書總也是一半的事情吧?北大對於救國事業做到怎樣,這個我們且不談,但只就讀書來講,他的趨向總可以說是不錯的。北大的學風仿佛有點迂闊似的,有些明其道不計其功的氣概,肯冒點險卻並不想獲益,這在從前的文學革命五四運動上面都可以看出,而民六以來計畫溝通文理,注重學理的研究,開闢學術的領土,尤其表示得明白。

  別方面的事我不大清楚,只就文科一方面來說,北大的添設德法俄日各文學系,創辦研究所,實在是很有意義,值得注意的事。有好些事情隨後看來並不覺得什麼希奇,但在發起的當時卻很不容易,很需要些明智與勇敢,例如十多年前在大家只知道尊重英文的時代加添德法文,只承認詩賦策論是國文學的時代講授詞曲,——我還記得有上海的大報曾經痛駡過北大,因為是講元曲的緣故,可是後來各大學都有這一課了,罵的人也就不再罵,大約是漸漸看慣了吧。

  最近在好些停頓之後朝鮮蒙古滿洲語都開了班,這在我也覺得是一件重大事件,中國的學術界很有點兒廣田自荒的現象,尤其是東洋歷史語言一方面荒得可以,北大的職務在去種熟田之外還得在荒地上來下一鍤,來不問收穫但問耕耘的幹一下,這在北大舊有的計畫上是適合的,在現時的情形上更是必要,我希望北大的這種精神能夠繼續發揮下去。

  我平常覺得中國的學人對於幾方面的文化應該相當地注意,自然更應該有人去特別地研究。這是希臘,印度,亞剌伯與日本。近年來大家喜歡談什麼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我不知兩者是不是根本上有這麼些差異,也不知道西方文化是不是用簡單的三兩句話就包括得下的,但我總以為只根據英美一兩國現狀而立論的未免有點籠統,普通稱為文明之源的希臘我想似乎不能不予以一瞥,況且他的文學哲學自有獨特的價值,據臆見說來他的思想更有與中國很相接近的地方,總是值得螢雪十載去鑽研他的,我可以擔保。印度因佛教的緣故與中國關係密切,不待煩言,亞剌伯的文藝學術自有成就,古來即和中國接觸,又因國民內有一部分回族的關係,他的文化已經不能算是外國的東西,更不容把他閑卻了。

  日本有小希臘之稱,他的特色確有些與希臘相似,其與中國文化上之關係更仿佛羅馬,很能把先進國的文化拿去保存或同化而光大之,所以中國治「國學」的人可以去從日本得到不少的資料與參考。從文學史上來看,日本從奈良到德川時代這千二百餘年受的是中國影響,處處可以看出痕跡,明治維新以後,與中國近來的新文學相同,受了西洋的影響,比較起來步驟幾乎一致,不過日本這回成為先進,中國老是追著,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模擬販賣,這都給予我們很好的對照與反省。以上這些說明當然說得不很得要領,我只表明我的一種私見與奢望,覺得這些方面值得注意,希望中國學術界慢慢地來著手,這自然是大學研究院的職務,現在在北大言北大,我就不能不把這希望放在北大——國立北京大學及研究院——的身上了。

  我重複地說,北大該走他自己的路,去做人家所不做的而不做人家所做的事。北大的學風寧可迂闊一點,不要太漂亮,太聰明。過去一二年來北平教育界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多得很,我有點不好列舉,總之是政客式的反覆的打倒擁護之類,僥倖北大還沒有做,將來自然也希望沒有,不過這只是消極的一面,此外還有積極的工作,要奮勇前去開闢人荒,著手於獨特的研究,這個以前北大做了一點點了,以後仍須繼續努力。我並不懷抱著什麼北大優越主義,我只覺得北大有他自己的精神應該保持,不當去模仿別人,學別的大學的樣子罷了。

  「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那麼救國也是一半的事情吧。這兩個一半不知道究竟是那一個是主,或者革命是重要一點亦未可知?我姑且假定,救國,革命是北大的乾路吧,讀書就算作支路也未始不可以,所以便加上題目叫作「北大的支路」雲。

  民國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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