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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談文


  鄙人近來很想寫文章,卻終於寫不出什麼文章來。這為什麼緣故呢?力量不夠,自然是其一。然而此外還有理由。

  寫文章之難有二,自古已然,於今為烈。這可以用《笑林》裡的兩句話來做代表,一是妙不可言,二是不可言妙。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這自是定理,但是言往往不足以達情,有言短情長之感。佛教裡的禪宗不立文字,就是儒家也有相似的意思,如屈翁山在《廣東新語》中記「白沙之學」云:

  「白沙先生又謂此理之妙不可言,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而言之。比試言之,則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

  這還是關於心性之學的話,在文學上也是如此。司空表聖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一境,固然稍嫌玄虛,但陶淵明詩亦雲,「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可知這是實在有的,不過在我們凡人少遇見這些經驗而已。沒有經驗,便不知此妙境,知道了時又苦於不可得而言,所以結果終是難也。

  有人相信文字有靈,於是一定要那麼說,仿佛是當做咒語用,當然也就有人一定不讓那麼說。這在文字有靈說的立場上都是講得通的,兩方面該是莫逆於心,相視而笑了,但是也有覺得文字無靈的,他們想隨便寫寫說說,卻有些不大方便。因為本來覺得無靈,所以也未必非說不可地想硬說,不過可以說的話既然有限制,那麼說起來自然有枯窘之苦了。

  話雖如此,這於我都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並無任何的「妙」要說,無論是說不出或是說不得的那一種。我寫文章,一半為的是自己高興,一半也想給讀者一點好處,不問是在文章或思想上。我常想普通在雜誌新聞上寫文章不外三種態度。甲曰老生常談,是啟蒙的態度。乙曰市場說書,是營業的。丙曰差役傳話,是宣傳的。我自己大約是甲加一點乙,本是老翁道家常,卻又希望看官們也還肯聽,至少也不要一句不聽地都走散。但是,這是大難大難。

  有些朋友是專喜歡聽差役傳話的,那是無法應酬,至於喜說書原是人情之常,我們固然沒有才能去學那一套,但也不可不學他們一點,要知道一點主顧的嗜好。這個便絕不容易。中年知識階級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他們不能脫除專制思想與科舉制度的影響,常在口頭心頭的總不出道德仁義與爵祿子女,這個恕難奉陪,所以中年的讀物雖然也應該供給卻是無從下手,只好暫且不談。大眾是怎樣呢?這是大家所很想知道的,特別是在我們現今在報上寫點小文章的人。可惜我還未能明確地知道。約略一估量,難道他們竟是承受中年知識階級的衣缽的麼?這個我不敢信,也不敢就斷然不信。總之,我還不清楚大眾喜歡聽什麼話;因此未能有所盡言,我所說的文章(寫了聊以自娛的文章在外)之難寫就是這個緣故。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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