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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子瀟遊藝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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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得到一冊蔣子瀟所著的《遊藝錄》,有山陰葉承灃的原序,無年月,此乃是光緒戊子長白豫山在湖南所重刻。書凡三卷,卷上凡三十三目,皆象緯推步輿地之說,從《蔣氏學算記》八卷中抄出,門人彭齡在目錄後有附記,雲門人等雖聞緒論,莫問津涯者也。卷下凡二十四目,皆從《讀書日記》十卷中抄出,雜論各家學術得失。第三卷為別錄,凡文八篇,葉序雲仙佛鬼神之作,實則為論釋道及剌麻教等關於宗教者七篇,又《天方聲類》序一篇,乃以亞剌伯字來講音韻也。 在這裡邊第一分簡直一點不懂,第二分讀了最覺得有意思,可佩服,雖然其後半講醫法術數的十四篇也不敢領教了。下卷各篇多奇論,如《九流》引龔定庵之言曰,九流之亡儒家最早。又《大儒五人》則列舉鄭司農,漳浦黃公,黃南雷戴東原錢竹汀。但我覺得有趣的卻是不關經學儒術大問題的文章,其論近人古文云: 「余初入京師,于陳石士先生座上得識上元管同異之,二君皆姚姬傳門下都講也,因聞古文緒論,謂古文以方望溪為大宗,方氏一傳而為劉海峰,再傳而為姚姬傳,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時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讀之,唯劉氏之文未見,雖心不然其說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購得海峰文集詳繹之,其才氣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淺與二家同,蓋皆未聞道也。夫文以載道,而道不可見,於日用飲食見之,就人情物理之變幻處閱歷揣摩,而准之以聖經之權衡,自不為迂腐無用之言。今三家之文誤以理學家語錄中之言為道,於人情物理無一可推得去,是所談者乃高頭講章中之道也,其所謂道者非也,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時無今代功令文之式樣,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代以八股文為取士之功令,其熟於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範,於是功令文中鉤提伸縮頓宕諸法往往具八家遺意,傳習既久,千面一孔,有今文無古文矣。豪傑之士欲為古文,自必力研古書,爭勝負于韓柳歐蘇之外,別辟一徑而後可以成家,如乾隆中汪容甫嘉慶中陳恭甫,皆所謂開逕自行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對仗耳。以不對仗之功令文為古文,是其所謂法者非也。餘持此論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見相同。」 八家以後的古文無非是不對仗的八股,這意見似新奇而十分確實,曾見謝章鋌在《賭棋山莊隨筆》亦曾說及,同意的人蓋亦不少。我卻更佩服他關於道的說法,道不可見,只就日用飲食人情物理上看出來,這就是很平常的人的生活法,一點兒沒有什麼玄妙。正如我在《雜拌兒之二》序上所說,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上明淨的感情與清澈的理智,調合成功一種人生觀,「以此為志,言志固佳,以此為道,載道亦複何礙。」 假如蔣君先是那樣說明,再來主張文以載道,那麼我就不會表示反對,蓋我原是反對高頭講章之道,若是當然的人生之路,誰都是走著,所謂何莫由此道也。至於豪傑之士那種做古文法我們可以不論,大抵反抗功令時文只有兩條路走,倒走是古文,順走是白話,蔣君則取了前者耳。又有袁詩一則云: 「乾隆中詩風最盛,幾于戶曹劉而人李杜,袁簡齋獨倡性靈之說,江南北靡然從之,自薦紳先生下逮野叟方外,得其一字榮過登龍,壇坫之局生面別開。及其既卒而嘲毀遍天下,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變而以罵袁自重,毀譽之不足憑,今古一轍矣。平心論之,袁之才氣固是萬人敵也,胸次超曠,故多破空之論,性海洋溢,故有絕世之情,所惜根柢淺薄,不求甚解處多,所讀經史但以供詩文之料而不肯求通,是為袁之所短。若刪其浮豔纖俗之作,全集只存十分之四,則袁之真本領自出,二百年來足以八面受敵者袁固不肯讓人也。壽長名高,天下已多忌之,晚年又放誕無檢,本有招謗之理,世人無其才學,不能知其真本領之所在,因其集中惡詩遂並其工者而一概擯之,此豈公論哉。王述庵《湖海詩傳》所選袁詩皆非其佳者,此蓋有意抑之,文人相輕之陋習也。」 這裡對於隨園的批評可謂公平深切,褒貶皆中肯,我們平常只見捧袁或罵袁的文章,這樣的公論未曾見到過。我頗悔近來不讀袁集,也因為手頭沒有,只憑了好些年前的回憶對於隨園隨便批評,未免失於輕率,我想還得研究一下再說。我並不罵他的講性靈,大抵我不滿隨園的地方是在這裡所說的根柢淺薄,其晚年無檢實在也只是這毛病的一種徵候罷。罵袁者不曾知其真本領,這話很是的確,王述庵實在也是如此,所以未能選取好詩,未必由於文人相輕。近年來袁中郎漸為人所注意,袁簡齋也連帶地提起,而罵聲亦已大作,蔣君此文或可稍供參考,至於難得大眾的贊同亦自在意中,古今一轍,作者與抄者均見慣不為怪也。 關於蔣子瀟的著作和事蹟,我從玄同借到《碑傳集補》第五十卷,內有夏寅官的《蔣湘南傳》,又從幼漁借到《七經樓文鈔》六卷,其《春暉閣詩》六卷無從去借,只在書店裡找來一冊抄本,面題「盛昱校抄本陳蔣二家詩」,內收元和陳梁叔固始蔣子瀟詩各一卷,各有王鵠所撰小傳一篇,而蔣詩特別少,只有八頁四十三首,紙尾有裁截痕,可知並非完本。夏寅官所作傳大抵只是集錄《文鈔》中王濟宏劉元培劉彤恩諸人序中語,只篇首雲「先世本回部」 為各序所無耳,王鵠小傳則雲,「故回籍也,而好食肉飲酒,」 蓋蔣君脫籍已久遠,如《釋藏總論》中雲,「回教即婆羅門正派也」,便可見他對於這方面已是頗疏隔的了。夏傳根據王序,雲蔣于道光乙未中式舉人,後乃雲道光戊子儀征張椒雲典河南鄉試時所取中,自相矛盾。末又云: 「林文忠嘗笑椒雲曰,吾不意汝竟得一大名士門生。」 此蓋亦根據王序,原文云: 「往椒雲方伯又為述林文忠公之言曰,吾不意汝竟有如此廓門生。」 所謂廓即闊也,夏傳一改易便有點金成石之概。敘述子瀟的學術思想以王劉二序為勝,此外又見鐘駿聲著《養自然齋詩話》卷七有云: 「古經生多不工為詩,兼之者本朝唯毛西河朱竹垞洪北江三人而已,孫淵如通奉以治經廢詩,故其詩傳者絕少。固始蔣子瀟湘南邃于經學,在《七經樓文鈔》於象緯輿地水利韜略之說靡不精究,乃其《春暉閣詩》皆卓然可傳。先生自言初學三李,後師杜韓,久乃棄各家而為一己之詩,又言古詩人唯昌黎通訓詁,故押韻愈險愈穩,訓詁者治經之本,亦治詩之本也。其言可謂切中。」 我于經學以及象緯等等一無所知,古文辭也只一知半解,故對於《文鈔》各篇少能通其奧義,若文章雖不傍人藩籬似亦未甚精妙,詩所見不多,卻也無妨如此說。抄本中有《廢翁詩》四首,因系自詠故頗有意思,有小序云: 「昔歐陽公作《醉翁亭記》,年方四十,其文中有蒼顏白髮語,豈文章政事耗其精血,既見老態,遂不妨稱翁耶。餘年五十時自號廢翁,蓋以學廢半途,聰明日減,不復可為世用,宜為天之所廢也,而人或謂稱翁太早。今又四年,鬚髮漸作斑白,左臂亦有風痹之勢,則廢翁二字不必深諱,聊吟小詩以告同人。」 其二四兩首云: 日暮揮戈詎再東,讀書有志奈途窮。 饑驅上座諸侯客,妄想名山太史公。 作賊總非傷事主,欺人畢竟不英雄。 茫茫四顧吾衰甚,文苑何嘗要廢翁。 萬水千山作轉蓬,避人心事效牆東。 那堪辟曆驚王導,幸未刊章捕孔融。 千古奇文尊客難,一場怪事笑書空。 枯魚窮鳥誰憐乞,遮莫歐刀殺廢翁。 據我看來,蔣君的最可佩服的地方還是在他思想的清楚通達,劉元培所謂大而入細,奇不乖純,是也。如中國人喜言一切學術古已有之,《文鈔》卷四中則有《西法非中土所傳論》,又《遊藝錄》末卷《釋藏總論》中云: 「余嘗問龔定庵曰,宋人謂佛經皆華人之譎誕者假莊老之書為之,然歟?定庵曰,此儒者夜郎自大之說也。余又嘗問俞理初曰,儒者言佛經以初至中華之《四十二章》為真,其餘皆華人所為,信歟?理初曰,華人有泛海者,攜《三國演義》一部,海外人見而驚之,以為此中國之書也,其聰明智慧者嗤笑之,謂中華之書僅如此乎,及有以五經《論語》至者,則傲然不信曰,中華之書只《三國演義》耳,安得有此!世之論佛經者亦猶是也。餘因二君之說以流覽釋藏全書,竊以佛經入中華二千餘年而西來本旨仍在明若昧之間,則半晦於譯,半晦於禪學也。」 此與《道藏總論》一篇所說皆甚有意趣,此等文字非普通文人所能作,正如百六十斤的青龍偃月刀要有實力才提得起,使用不著花拳樣棒也。蔣君的眼光膽力與好談象緯術數宗教等的傾向都與龔定庵俞理初有相似處,豈一時運會使然耶,至宋平子夏穗卿諸先生歿後此風遂淩替,此刻現在則恍是反動時期,滿天下唯有理學與時文耳。查定庵《己亥雜詩》有一首云: 問我清游何日最,木樨風外等秋潮,忽有故人心上過,乃是虹生與子瀟。注曰,吳虹生及固始蔣子瀟孝廉也。惜近日少忙,不及去翻閱《癸巳存稿》《類稿》,或恐其中亦有說及,只好且等他日再查了。 附記 《文鈔》卷四有《與田叔子論古文書》,第一書絕佳,列舉偽古文家八弊,曰奴蠻丐吏魔醉夢喘,可與桐城派八字訣對立,讀之令人絕倒,只可惜這裡不能再抄,怕人家要以我為文抄公也。 附記二 近日又借得《春暉閣詩鈔選》二冊,亦同治八年重刊本,凡六卷,詩三百首。有陽湖洪符孫元和潘筠基二序,《養自然齋詩話》所雲蓋即直錄潘序中語,王鵠撰小傳則本明引洪序也。我於新舊詩是外行,不能有所批評,但有些詩我也覺得喜歡。卷一有《秋懷七首》,其第六云: 「研朱點毛詩,鄭孔精神朗,偉哉應聲蟲,足以令神往。俗儒矜一燈,安知日輪廣,辭章如溝潦,豈能活菱蔣。枉費神仙爪,不搔聖賢癢。我心有明鏡,每辨英雄誑。……」 諸語頗可喜。《廢翁詩》四章則選中無有,蓋抄而又選,所刪去的想必不少,我得從盛昱本中見之,亦正自有緣分也。 十一月八日記于北平苦雨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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