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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論譯本序


  張我軍君把夏目漱石的《文學論》譯成漢文,叫我寫一篇小序。給《文學論》譯本寫序我是很願意的,但是,這裡邊我能說些什麼呢?實在,我于文學知道得太少了。不過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歡的,我的讀日本文書也可以說是從夏目起手。一九〇六年我初到東京,夏目在雜誌Hototogisu(此言《子規》)上發表的小說《我是貓》正很有名,其單行本上卷也就出版,接著他在大學的講義也陸續給書店去要了來付印,即這本《文學論》和講英國十八世紀文學的一冊《文學評論》。

  本來他是東京大學的教授,以教書為業的,但是這兩年的工作似乎於他自己無甚興味,於社會更無甚影響,而為了一頭貓的緣故忽然以小說成名,出大學而進報館,定了他文學著作上的去向,可以說是很有趣味的事。夏目的小說,自《我是貓》, 《漾虛集》, 《鶉籠》以至《三四郎》和《門》,從前在赤羽橋邊的小樓上偷懶不去上課的時候,差不多都讀而且愛讀過,雖我所最愛的還是《貓》,但別的也都頗可喜,可喜的卻並不一定是意思,有時便只為文章覺得令人流連不忍放手。夏目而外這樣的似乎很少,後輩中只是志賀直哉有此風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罷。

  那些文學論著本不是為出版而寫的東西,只是因為創作上有了名,就連帶地有人願為刊行,本人對於這方面似乎沒有多大興趣,所以後來雖然也寫《雞頭》的序文這類文章,發表他的低徊趣味的主張,但是這種整冊的論著卻不再寫了。話雖如此,到底夏目是文人學者兩種氣質兼備的人,從他一生工作上看來似乎以創作為主,這兩種論著只是一時職業上的成績,然而說這是代表他學術方面的恰好著作,亦未始不可,不但如此,正因他有著創作天才,所以更使得這些講義處處發現精彩的意見與文章。

  《文學評論》從前我甚愛好,覺得這博取約說,平易切實的說法,實在是給本國學生講外國文學的極好方法,小泉八雲的講義仿佛有相似處,不過小泉的老婆心似乎有時不免嘮叨一點罷了。我又感到這書不知怎地有點與安特路闌(AndrewLang)的英國文學史相聯,覺得這三位作者頗有近似之點,其特別脾氣如略喜浪漫等也都是有的。《文學論》出版時我就買了一冊,可是說起來慚愧得很,至今還不曾好好地細讀一遍,雖然他的自序讀了還記得頗清楚。

  夏目說明他寫此書的目的是要知道文學到底是什麼東西,因為他覺得現代的所謂文學與東洋的即以中國古來思想為根據的所謂文學完全不是一樣。他說,「餘乃蟄居寓中,將一切文學書收諸箱底,余相信讀文學書以求知文學為何物,是猶以血洗血的手段而已。余誓欲心理地考察文學以有何必要而生於此世,而發達,而頹廢,餘誓欲社會地究明文學以有何必要而存在,而隆興,而衰滅也。」他以這樣的大誓願而起手研究,其一部分的結果即是《文學論》。

  我平常覺得讀文學書好像喝茶,講文學的原理則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從茶碗裡去求,但是關於茶的種種研究,如植物學地講茶樹,化學地講茶精或其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於茶的理解的。夏目的《文學論》或者可以說是茶的化學之類罷。中國近來對於文學的理論方面似很注重,張君將這部名著譯成漢文,這勞力是很值得感謝的,而況又是夏目的著作,故予雖于文學少所知,亦樂為之序也。

  民國二十年六月十八日,于北平之苦雨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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