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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口甘口


  平常接到未知的青年友人的來信,說自己愛好文學,想從這方面努力做下去,我看了當然也喜歡,但是要寫回信卻覺得頗難下筆,只好暫時放下,這一擱就會再也找不出來,終於失禮了。為什麼呢?這正合于一句普通的成語,叫做「一言難盡」。對於青年之弄文學,假如我是反對的,或者完全贊成的,那麼回信就不難寫,只須簡單的一兩句話就夠了。但是我自己是曾經弄過一時文學的,怎麼能反對人家,若是贊成卻又不儘然,至少也總是很有條件的,說來話長,不能反復的寫了一一寄去。可是老不回覆人家也不是辦法,雖然因年歲經驗的差異,所說的話在青年聽了多是落伍的舊話,在我總是誠意的,說了也已盡了誠意,總勝於不說,聽不聽別無關係,那是另一問題。現今在這裡總答幾句,希望對於列位或能少供參考之用。

  第一件想說的是,不可以文學作職業。本來在中國夠得上說職業的,只是農工商這幾行,士雖然位居四民之首,為學乃是他的事業,其職業卻仍舊別有所在,達則為官,現在也還稱公僕,窮則還是躬耕,或隱於市井,織屨賣藝,非工則商耳。若是想以學問文章謀生,唯有給大官富賈去做門客,呼來喝去,與奴僕相去無幾,不唯辱甚,生活亦不安定也。我還記得三十五六年前,大家在東京從章太炎先生聽講小學,章先生常教訓學生們說,將來切不可以所學為謀生之具,學者必須別有職業,藉以糊口,學問事業乃能獨立,不至因外界的影響而動搖以至墮落。

  章先生自己是懂得醫道的,所以他的意思以為學者最好也是看點醫書,將來便以中醫為職業,不但與治學不相妨,而且讀書人去學習也很便利容易。章先生的教訓我覺得很對,雖然現今在大學教書已經成了一種職業,教學相長,也即是做著自己的事業,與民國以前的情形很有不同了,但是這在文學上卻正可應用,所以引用在這裡。中國出版不發達,沒有作家能夠靠稿費維持生活,文學職業就壓根兒沒有,此其一。即使可以有此職業了,而作家須聽出版界的需要,出版界又要看社會的要求,新舊左右,如貓眼睛的轉變,亦實將疲於奔命,此其二。因此之故,中國現在有志于文學的最好還是先取票友的態度,為了興趣而下手,仍當十分的用心用力,但是決心不要下海,要知正式唱戲不是好玩的事也。

  第二,弄文學也並不難,卻也很不容易。古人說寫文章的秘訣,是多讀多作。現在即使說是新文學了,反正道理還是一樣。要成為一個文學家,自然要先有文學而後乃成家,決不會有不寫文學而可稱文學家的,這是一定的事,所以要弄文學的人要緊的是學寫文學作品,多讀多作,此外並無別的方法。簡單的一句話,文學家也是實力要緊,虛聲是沒有用的。我們舉過去的例來說,民六以後新文學運動哄動了一時,胡陳魯劉諸公那時都是無名之士,只是埋頭工作,也不求名聲,也不管利害,每月發表力作的文章,結果有了一點成績,後來批評家稱之為如何運動,這在他們當初是未曾預想到的。這時代是早已過去了,這種風氣或者也已改變,但是總值得稱述的,總可以當作文人作家練成之一模範。

  這有如一隊兵卒,在同一目的下人自為戰,經了好些苦鬥,達成目的之後,肩了步槍回來,衣履破碎,依然是個兵卒,並不是千把總,卻是經過戰鬥,練成老兵了,隨時能跳起來上前線去。這個比喻不算很好,但意思是正對的,總之文學家所要的是先造成個人,能寫作有思想的文人,別的一切都在其次。可是話又說了回來,多讀多作未必一定成功,這還得嘗試了來看。學畫可以有課程,學滿三四年之後便畢業了,即使不能算名畫家,也總是畫家之一,學書便不能如此,學文學也正是一樣,不能說何時可以學會,也許半年,也許三年,也許終於不成。這一點要請弄文學的人預先瞭解,反正是票友,試試來看,唱得好固可喜,不好也就罷了,對於自己看得清,放得下,乃是必要也。

  第三,須略瞭解中國文學的傳統。無論現在文學新到那裡去,總之還是用漢字寫的,就這一點便逃不出傳統的圈子。中國人的人生觀也還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立起一條為人生的文學的統系,其間隨時加上些道家思想的分子,正好作為補偏救弊之用,使得調和漸近自然。因此中國文學的道德氣是正當不過的,問題只是在於這道德觀念的變遷,由人為的階級的而進于自然的相互的關係,儒道思想之切磋與近代學術之發達都是同樣的有力。別國的未必不也是如此,現在只就中國文學來說,這裡邊思想的分子很是重要,文學裡的東西不外物理人情,假如不是在這裡有點理解,下餘的只是辭句,雖是寫的華美,有如一套繡花枕頭,外面好看而已。

  在反對的一方面,還有外國的文藝思想,也要知道大概才好。外國的物事固然不是全好的,例如有人學頹廢派,寫幾句象徵派的情詩,自然也可笑,但是有些傑作本是世界的公物,各人有權利去共享,也有義務去共學的,這在文明國家便應當都有翻譯介紹,與本國的古典著作一同供國民的利用。在中國卻是還未辦到,要學人自己費力去張羅,未免辛苦,不過這辛苦也是值得,雖然書中未必有顏如玉的美人,精神食糧總可得到不少,這于弄文學的人是比女人與酒更會有益的。

  前一代的老輩假如偷看了外國書來講新文學,卻不肯譯出給大家看,固然是自私的很,但是現今青年講更新的文學,卻只拿幾本漢文的書來看,則不是自私而是自誤了。末了再附贅兩句老婆心的廢話,要讀外國文學須看標準名作,不可好奇立異,自找新著,反而上當,因為外國文學作品的好醜我們不能懂得,正如我們的文學也還是自己知道得清楚,外國文人如羅曼羅蘭亦未必能下判斷也。

  以上所說的話未免太冷一點,對於熱心的青年恐怕逆耳,不甚相宜亦未可知。但是這在我是沒法子的事,因為我雖不能反對青年的弄文學,贊成也是附有條件的,上邊說的便是條件之一部分。假如雅片煙可以寓禁於征,那麼我的意思或者可以說是寓反對於條件罷。因為青年熱心于文學,而我想勸止至少也是限制他們,這些話當然是不大咽得下去的,題目稱曰苦口,即是這個意義。至於甘口,那恐怕只是題目上的配搭,本文中還未曾說到。據桂氏《說文解字義證》卷三十,鼷字下所引云:

  「《玉篇》,鼷,小鼠也,螫毒,食人及鳥獸皆不痛,今之甘口鼠也。《博物志》,鼷,鼠之最小者,或謂之甘鼠,謂其口甘,為其所食者不知覺也。」日本《和漢三才圖會》卷三十九引《本草綱目》鼷鼠條,亦如此說,和名阿末久知禰須美,漢字為甘口鼠,與中國相同。所謂甘口的典故即出於此。這在字面上正好與苦口作一對,但在事實上我只說了苦口便罷,甘口還是「恕不」了吧。或者怕得青年們的不高興,在要收場的時候再說幾句,—話雖如此,世間有《文壇登龍術》一書,可以參考,便講授幾條江湖訣,這也不是難事,不過那就是咬人不痛的把戲,何苦來呢。題目寫作苦口甘口,而本文中只有苦口,甘口則單是提示出來,叫列位自己注意謹防,此乃是新式作文法之一,為鄙人所發明,近幾年中只曾經用過兩次者也。

  民國癸未二百十日,寫於陰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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