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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


  我和鄭振鐸先生相識還在民國九年,查舊日記在六月十九日條下雲,晚七時至青年會應社會實進會之招,講日本新村的情形,這是第一次見面。隨後大家商量文學結社事,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至萬寶蓋胡同耿濟之先生宅議事,共到七人,這也是從日記裡查出來的。二十八日晚作文學會宣言一篇,交伏園。這些事差不多都已忘記了,日前承上海市通志館寄來期刊,在《上海的學藝團體》一文中看見講到文學研究會,並錄有那篇宣言,這才想了起來,真不勝今昔之感。那宣言裡說些什麼?這十多年來到底成就了些什麼?我想只有上帝知道。好幾年前我感到教訓之無用,早把小鋪關了門,已是和文學無緣了。

  鄭先生一直往前走,奮鬥至今,假如文壇可以比作戰場,那麼正是一員老將了,這是我所十分佩服的,因為平常人多佩服自己所缺少的那種性格。但是鄭先生和我有一種共通的地方,便是對於神話特別是希臘神話的興趣。這恐怕不是很走運的貨色,但興趣總是興趣,自然會發生出來,有如煙酒的愛好,也難以壓得住的。不過我盡是空口說白話,鄭先生卻著實寫出了幾部書,這又是一個很大的差異了。

  我愛希臘神話,也喜歡看希臘神話的故事。庚斯萊的《希臘英雄》,霍桑的《奇書》,都已是古典了,茀來則的《戈耳共的頭》稍為別致,因為這是人類學者的一種遊藝,勞斯的《古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亦是此類作品之一。勞斯(W.H.D.Rouse)的著述我最初見到的是現代希臘小說集譯本,名曰「在希臘島」,還是一八九七年的出版,那篇引言寫得很好,我曾經譯了出來。

  他又編訂過好些古典,這回我所得到的是他的新著,一九三四年初版,如書名所示是一冊希臘神話故事集,計五分四十五章,是講給十一二歲的兒童們聽過的。我喜歡這冊書,因為如說明所雲,著者始終不忘記他是一個學人,也不讓我們忘記他是一個機智家與滑稽家。所以這書可以娛樂各時代的兒童,從十歲至八十歲。我們只看他第一分的前六章,便碰著好些有意思的說話,看似尋常,卻極不容易說得那麼有興趣。如第一章講萬物的起源,述普洛美透斯造人云:

  「他初次試造的用四腳爬了走,和別的動物一樣,而且也像他們有一條尾巴,這正是一個猴子。他試作了各種的猴子,有大有小,直到後來他想出方法使那東西站直了。隨後他割去尾巴,又把兩手的大拇指拉長了,使它往裡面彎。這似乎是一件小事情,但是猴子的手與人的差異就全在這裡,你假如試把大拇指與第二指縛在一起,你就會知道許多事都做不來了。你如到博物館去一看人的骨骼,你可以看出你在那地方有一個小尾巴,至少是尾巴骨,這便是普洛美透斯把它割去後所餘留的。」

  第三章裡講到人類具備百獸的性質,著者又和他的小讀者開玩笑道,「我常看見小孩們很像那猴子,就只差那一條尾巴。」

  第二章說諸神,克洛諾斯吞了五個自己的兒女,第六個是宙斯,他的母親瑞亞有點捨不得了,據說是想要個小娃子玩玩,便想法子救他:

  「她拿了一塊和嬰孩同樣大小的石頭,用繈褓包裹好了,遞給克洛諾斯當作最後的孩子。克洛諾斯即將石頭吞下肚去,很是滿足了。這實在是一件很容易辦的事,因為一定那神人們也正如希臘的母親一樣地養她們的小孩,她們用一條狹長的布把小孩纏了又纏,直到後來像是一個蠶蛹,或是一顆長葡萄乾,頂上伸出小孩的那個腦袋瓜兒。」

  第六章講宙斯的家庭,有雲,「我不知道誰管那些烹調的事,但是假如阿林坡斯山也像希臘的大家一樣的,那麼這總是那些女神們所管的罷。」

  這與上面所說意思有點相近。第三章講普洛美透斯與宙斯的衝突,諸神造成了那個女人班陀拉,差人送去蠱惑普洛美透斯的兄弟厄比美透斯:

  「她做了他的妻子,她就是這地上一切女人的母親,對於男子那女人是一禍亦是一福,因為她們是美麗可愛,卻也滿是欺詐。自然,這是在那很早的時候。後來她們也變好起來了,正和男人一樣。」

  班陀拉打開那憂患的匣子這是太有名的故事了,著者在這裡也敘述得很有趣,不過這不是匣子而是一個瓶,裡邊的種種憂患乃是人類的恩人普洛美透斯收來封鎮著的:

  「她很是好奇,想要知道那大瓶子是怎麼的。她問道,丈夫,那瓶子裡是什麼呀?你沒有打開過,取出穀子或是油來,或是我們用的什麼東西。厄比美透斯說道,親愛的,這不是你管的事。那是我哥哥的,他不喜歡別人去亂動它。班陀拉假裝滿足了的樣子,卻是等著,一到厄比美透斯離了家,她就直奔向瓶子去,拿開那個蓋子。」

  這結果是大家預料得到的,什麼凶的壞的東西都像蒼蠅黃蜂似的飛出去了,趕緊蓋好只留得希望在裡邊,這裡很有教訓的機會,但是著者只說道,「到得普洛美透斯回來看見這些情形的時候,他的兄弟所能說的只是這一句話道我是多麼一個傻子!」

  寫的很幽默也是很藝術的,不過這是我自己的偏見,大抵未必可靠罷?

  可喜別國的小孩子有好書讀,我們獨無。這大約是不可免的。中國是無論如何喜歡讀經的國度,神話這種不經的東西自然不在可讀之列。還有,中國總是喜歡文以載道的。希臘與日本的神話縱美妙,若論其意義則其一多是儀式的說明,其他又滿是政治的色味,當然沒有意思,這要當作故事聽,又要講的寫的好,而在中國卻偏偏都是少人理會的。話雖如此,鄭先生的著述出來以後情形便不相同了。

  《取火者的逮捕》是鄭先生的創作,可以算是別一問題,好幾年前他改寫希臘神話裡的戀愛故事為一集,此外還有更多的故事聽說就將出版,這是很可喜的一件事,中國的讀者不必再愁沒有好書看了。鄭先生的學問文章大家知道,我相信這故事集不但足與英美作家競爽,而且還可以打破一點國內現今烏黑的鳥空氣,灌一陣新鮮的冷風進去。這並不是我戲臺裡喝采的敷衍老朋友的勾當,實在是有真知灼見,原書具在,讀者只要試看一看,當知餘言為不謬耳。

  民國二十四年一月二十八日,于北平苦茶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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