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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故事序


  中國講童話大約還不到三十年的歷史。上海一兩家書店在清末出些童話小冊,差不多都是抄譯日本岩穀小波的世界童話百種,我還記得有《玻璃鞋》《無貓國》等諸篇。我因為弄神話,也牽連到這方面來,辛亥以前我所看見的書只有哈忒闌的《童話之科學》與麥古洛克的《小說的童年》,孤陋寡聞得很,民國初年寫過幾篇小論文,雜誌上沒處發表,直到民國九年在孔德學校講了一回「兒童的文學」,這篇講稿總算能夠在《新青年》揭載出來,這是我所覺得很高興的一件事。近十年來注意兒童福利的人多起來了,兒童文學的書與兒童書的店鋪日見興旺,似乎大可樂觀,我因為從前對於這個運動也曾經挑過兩筐子泥土的,所以像自己的事情似的也覺得高興。

  但是中國的事情照例是要打圈子的,仿佛是四日兩頭病,三好兩歹的發寒熱。實例且慢舉,我們這裡只談童話,童話裡邊革命之後也繼以反動。我看日本並不如此,那位岩谷叔叔仍然為兒童及其關係者所推重,後起的學者更精進地做他的研究編寫的工作,文人則寫作新的童話,這是文學裡的一個新種類。在中國革新與復古總是循環的來,正如水車之翻轉,讀經的空氣現在十分濃厚,童話是新東西,此刻自然要吃點苦,而且左右夾攻,更有難以招架之勢。他們積極的方面是要叫童話去傳道,一邊想他鼓吹綱常名教,一邊恨他不宣傳階級專政,消極的方面則齊聲罵現今童話的落伍,只講貓狗說話,不能羽翼經傳。

  傳道與不傳道,這是相反的兩面,我不是什麼派信徒,是主張不傳道的,所以與傳道派的朋友們是隔教,用不著辯論,至於對父師們說的話在前兩年出版的《兒童文學小論》中已經說了不少,也無須再來重述了。我只想自己檢察一下,小時候讀了好些的聖經賢傳,也看了好些貓狗說話的書,可是現在想起來,一樣的於我沒有影響,留下的印象只是貓狗要比聖賢更有趣味,雖然所說的話也不可靠。我說兒童讀經之無用,與主張讀貓狗講話之無害,正是同一根據。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聖賢講話從頭就聽不進去,對於貓狗講話當時很是愛聽,但是年紀稍大有了一點生物學知識,自然就不再相信,後來年紀更大,得到一點人類學知識,關於貓狗說話的童話卻又感到興味起來了。我恐怕終是異端,其經驗與意見難免不甚可信吧,在正統派的人看來。然而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未能以他人的經驗為經驗,以他人的意見為意見也。

  我想我們如為兒童的福利計,則童話仍應該積極的提倡也。研究,編寫,應用,都應該有許多的人,長久的時間,切實的工作。這個年頭兒,大約有點兒不容易,那也難怪,但是也不見得便不可能,耐寂寞肯辛苦的人到處隨時總也是有的。點一枝寸金燭,甚至於只一根棒香,在暗星夜裡,總是好的,比不點什麼要好,而且吃旱煙的也可以點個火,或者更可以轉點別的香和蠟燭,有合于古人薪傳之意。

  因此我對於近時在做童話工作的人表示敬意,他們才真是有心想救救孩子的人。這《兒童故事》的編述者翟顯亭先生即是其一。給兒童編述故事已是勝業,而其編述的方法尤可佩服。編述童話有兩件大困難,其一是材料的選擇,其二是語句的安排,這是給兒童吃的東西,要他們吃了有滋味,好消化,不是大人的標準所能代為決定的。兩年前我曾翻譯幾篇兒童劇,便很嘗過這種困難,我第一懷疑所選的能否受到兒童的愛顧,覺得沒有什麼把握。其次,「我所最不滿意的是,原本句句是意思明白文句自然,一經我寫出來便往往變成生硬彆扭的句子,無論怎樣總弄不好,這是十分對不起小朋友的事,我的希望是滿天下有經驗的父師肯出來幫一下子,仿佛排難解紛的俠客似的,便是在這些地方肯毅然決然的加以斧削,使得兒童更易瞭解。」

  去年買到英國新出的《安特路闌的動物故事》,系選自闌氏兩本故事集中,共五十二篇,小引雲,「編這冊書的時候,將全部動物故事凡百十一篇都交給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請她讀過之後每篇給一個分數,表示她喜歡的程度。總數算是十分,凡是她所打分數在七分半以上者才選錄在這裡邊。」

  這個辦法我覺得頂好。翟先生所錄的十篇故事卻正是用同樣方法試驗過的,這在中國恐怕是得未曾有罷。有孔德學校和市立小學的許多小朋友們肯做考官,給過及格的分數,那是天下最可靠的事,比我們老人的話靠得住多了,我在這裡無須多話,只是來證明這件事實實在在是如此而已。

  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記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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