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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拾遺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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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說與讀書 我學國文的經驗,在十八九年前(即一九二六年)曾經寫了一文,約略說過。中有雲,經可以算讀得也不少了,雖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總不會寫,也看不懂書,至於禮教的精義尤其茫然,乾脆一句話,以前所讀的書於我無甚益處,後來的能夠寫文字,及養成一種道德觀念,乃是全從別方面來的。關於道德思想將來再說,現在只說讀書,即是看了紙上的文字懂得所表現的意思,這種本領是怎麼學來的呢。簡單的說,這是從小說看來的。大概在十三至十五歲,讀了不少的小說,好的壞的都有,這樣便學會了看書。由《鏡花緣》,《儒林外史》,《西遊記》,《水滸傳》等漸至《三國演義》,轉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入文言的徑路。教我懂文言,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並非什麼經書或是《古文析義》之流。《聊齋志異》之後,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等的假《聊齋》,一轉而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傳奇志怪兩派都已經入門,便自然更進一步跑到唐代叢書裡邊去了。這種經驗大約也頗普通,嘉慶時人鄭守庭的《燕窗閒話》中,也有一段相似的記錄。不過我自己的經驗不但使我瞭解文義,而且還指引我讀書的方向,所以這關係就更大了。 唐代叢書因為板子都欠佳,所以至今未曾買好一部,我對於它卻頗有好感,裡邊有幾種書還是記得,我的雜覽可以說是從那裡起頭的。小時候看見過的書,雖然本是偶然的事,往往留下很深的印象,發生很大的影響。《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毛詩草木疏》,《花鏡》,《篤素堂外集》,《金石存》,《剡錄》,這些書大抵並非精本,有的還是石印,但是至今記得,後來都搜得收存,興味也仍存在。說是幼年所見的書全有如此力量麼,那也並不見得,可知這裡有些別擇的。《聊齋》與《閱微草堂》是引導我去讀古文的書,可是後來對於前者我不大喜歡他的詞章,對於後者很討厭他的義理,大有得魚忘筌之意。唐代叢書是雜學入門的課本,現在卻亦不能舉出若干心喜的書名,或者上邊所說《爾雅音圖》各書可以充數,這些本來不在叢書之內,但如說是以從唐代叢書養成的讀書興味,在叢書之外別擇出來的中意的書,這說法也是可以的吧。 這個非正宗的別擇法一直維持下來,成為我搜書看書的準則。這大要有八大類。一是關於《詩經》《論語》疏注之類。二是小學書,即《說文解字》《爾雅》《方言》之類。三是文化史料類,非志書的地志,特別是關於歲時風土物產者,如《夢憶》《清嘉錄》,又關於亂事如《思痛記》,關於倡優如《板橋雜記》等。四是年譜日記遊記家訓尺牘類,最著的例如《顏氏家訓》《入蜀記》等。五是博物書類,即《農書》《本草》《詩疏》《爾雅》各本亦與此有關係。六是筆記類,範圍甚廣,子部雜家大部分在內。七是佛經之一部,特別是舊譯《譬喻》《因緣》《本生》各經,大小乘戒律,代表的語錄。八是鄉賢著作。我以前常說看閒書代紙煙,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我說閒書,是對於新舊各式的八股文而言,世間尊重八股是正經文章,那麼我這些當然是閒書罷了,我順應世人這樣客氣的說,其實在我看來原都是很重要極嚴肅的東西。重複的說一句,我的讀書是非正統的,因此常為世人所嫌憎,但是自己相信其所以有意義處亦在於此。 四,古典文學 古典文學中我很喜歡《詩經》,但老實說也只以國風為主,小雅但有一部分耳。說詩不一定固守《小序》或《集傳》,平常適用的好本子卻難得,有早印的掃葉山莊陳氏本《詩毛氏傳疏》,覺得很可喜,時常拿出來翻看。陶淵明詩向來喜歡,文不多而均絕佳,安化陶氏本最適用,雖然兩種刊板都欠精善。此外的詩以及詞曲,也常翻讀,但是我知道不懂得詩,所以不大敢多看,多說。駢文也頗愛好,雖然能否比詩多懂得一點這原是疑問,閱孫隘庵的《六朝麗指》卻很多同意,仍不敢貪多,《六朝文絮》及黎氏箋注常在座右而已。伍紹棠跋《南北朝文鈔》雲,南北朝人所著書多以駢儷行之,亦均質雅可誦。此語真實,唯諸書中我所喜者為《洛陽伽藍記》《顏氏家訓》,此他雖皆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如《文心雕龍》與《水經注》,終苦其太專門,不宜於閑看也。以上就唐以前書舉幾個例,表明個人的偏好,大抵於文字之外看重所表現的氣象與性情,自從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以後,便沒有這種文字,加以科舉的影響,後來即使有佳作,也總是質地薄,分量輕,顯得是病後的體質了。 至於思想方面,我所受的影響又是別有來源的。籠統的說一句,我自己承認是屬儒家思想的,不過這儒家的名稱是我所自定,內容的解說恐怕與一般的意見很有些不同的地方。我想中國人的思想是重在適當的做人,在儒家講仁與中庸正與之相同,用這名稱似沒有什麼不合,其實正因為孔子是中國人,所以如此,並不是孔子說教傳道,中國人乃始變為儒教徒也。儒家最重的是仁,但是智與勇二者也很重要,特別是在後世儒生成為道士化,禪和子化,差役化,思想混亂的時候,須要智以辨別,勇以決斷,才能截斷眾流,站立得住。這一種人在中國卻是不易找到,因為這與君師的正統思想往往不合,立於很不利的地位,雖然對於國家與民族的前途有極大的關係與價值。 上下古今自漢至於清代,我找到了三個人,這便是王充,李贄,俞正燮,是也。王仲任的疾虛妄的精神,最顯著的表現在《論衡》上面,其實別的兩人也是一樣,李卓吾在《焚書》與《初潭集》,俞理初在《癸巳類稿》《存稿》上的所表示的正是同一的精神。他們未嘗不知道多說真話的危險,只因通達人情物理,對於世間許多事情的錯誤不實看得太清楚,忍不住要說,結果是不討好,卻也不在乎,這種愛真理的態度是最可寶貴,學術思想的前進就靠此力量,只可惜在中國歷史上不大多見耳。我嘗稱他們為中國思想界之三盞燈火,雖然很是遼遠微弱,在後人卻是貴重的引路的標識。太史公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對於這幾位先賢我也正是如此,學是學不到,但疾虛妄,重情理,總作為我們的理想目標,隨時注意,不敢不勉。古今筆記所見不少,披沙揀金,千不得一,不足言勞,但苦寂寞。民國以來號稱思想革命,而實亦殊少成績,所知者唯蔡孑民錢玄同二君可當其選,但多未著之筆墨,清言既絕,亦複無可征考,所可痛惜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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