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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女師大與東吉祥二


  女師大反對校長的風潮發生於一九二四年的秋天,遷延至次年一月,仍未解決,學生代表乃至教育部訴說請求,並發表宣言,堅決拒絕楊蔭榆為校長。五月七日該校開國恥紀念講演會,校長與學生發生衝突,五月九日乃召集評議會開除學生自治會職員六個人,即蒲振聲,張平江,鄭德音,劉和珍,許廣平,姜伯諦。(這些年月和人名,我都是查考《魯迅全集》第三卷的注釋才能得來的,因為日記裡沒有詳細的記載。)我們有幾個在女師大教書的教員聽了不平,便醞釀發表一個宣言,這啟事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報》上,由七個人署名,即是馬裕藻,沈尹默,周樹人,李泰棻,錢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照例負責起草的人是署名最後的,這裡似乎應該是我擬那宣言的了,但是看原文雲,「六人學業,俱非不良,至於品行一端,平素又絕無懲戒記過之跡,以此與開除並論,而又若離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似乎覺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手筆,至於這是誰的呢,到現在卻也無從去查考了。

  這宣言的反響來的真快,在五月三十日發行,而二十九日已經發賣的《每週評論》上,就發現陳西瀅即通伯的一篇「閒話」,不但所謂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挑剔風潮」的話就出在這裡邊,而且大有挑唆北洋軍閥政府來嚴厲壓迫女師大的學生的意思。我以前因張鳳舉的拉攏,與東吉祥諸君子謬托知己的有些來往,但是我的心裡是有「兩個鬼」潛伏著的,即所謂紳士鬼與流氓鬼,我曾經說過,「以開店而論,我這店是兩個鬼品開的,而其股份與生意的分配,究竟紳士鬼還只居其小部分。」

  所以去和道地的紳士們周旋,也仍舊是合不來的,有時流氓鬼要露出面來,結果終於翻臉,以至破口大駡,這雖是由於事勢的必然,但使我由南轉北,幾乎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脫退紳士的「沙龍」,加入從前那麼想逃避的女校,終於成了代表,與女師大共存亡,我說運命之不可測就是為此。這之後我就被學生自治會請去開會,時期在五月二十一日,情形如魯迅在《碰壁之後》一篇文章裡所寫,眼見一個大家庭裡鬥爭的狀況,結果當上了一名校務維持會的會員。

  而且說也奇怪,我還有一次以學生家長的資格,出席於當時教育部所召開的家長會——我其實並無女兒在女師大念書,只因有人介紹一個名叫張靜淑的學生,叫我做保證人,這只須蓋一個圖章,本是「不費之惠」,不過有起事情來,家族如不在北京,保證人是要代家長負責的,這是尋常不會有的事情,但是我卻是適逢其會的碰著了。我終於不清楚張靜淑本人是不是反對校長的,假如她是女附中出身,那麼她應該為附中主任歐陽曉瀾的威脅利誘而加入對方去了,如今卻還找我這保證人去赴會,可以想見她是在反對的一邊的。那一天的日記只簡單的記著:

  「八月十三日,下午四時赴教育部家長會議,無結果而散。」這會議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在八月六日北洋政府閣議已經通過教育部解散女師大,改辦女子大學的決議,這裡招集家長前來,無非叫約束學生,服從命令的意思。當時到場二十餘人,大都沒有表示,我便起來略述反對之意,隨有兩三個人發言反對,在主人地位的部長章士釗看見這個形勢,便匆匆離席而去,這便是那天無結果的詳情。以後緊接著二十二日武裝接收的一幕,由專門教育司長劉百昭率領老媽子隊伍,開赴石駙馬大街,把女學生拖拉出校,就原址開設國立女子大學,派胡敦複為校長。那班被拖出街上的學生們只得另尋棲止,在端王府的西南找到一個地方,作為校址,校長是易培基,這大概是校務維持會所推選的吧。日記裡寫著:

  「九月十日,上午往宗帽胡同(十四號電話西局一五八五),女師大開校務維持會。」

  「九月二十一日,上午赴女師大開學典禮,午返。」這以後就暫時在那裡上課,到了十一月底章士釗離開了教育部,女師大隨即複校,仍搬回石駙馬大街原處。可是在第二年即一九二六年中乃有更不幸的事情發生,這即是三一八事件,女師大死了兩個學生,國文系的劉和珍與英文系的楊德群,隨後有些教員也被迫脅離開了北京。教育總長換了任可澄,教育界前途一樣黑暗,我在女師大漸漸的被擠了上去,充當代表,在八月五六兩日裡去見任可澄都不曾見到。二十二日是去年「毀校紀念」,開會紀念了不到十日,教育部又發表將女子大學和女師大合併為女子學院,而以女師大為師範大學部,派林素園為學長,于九月四日來校,武裝接收了。今據林素園的報告照錄於下:

  「素園本日午前十一時複往該校,維時該校教職員等聚集多人,聲勢洶洶,當晤教員徐祖正周作人說明接收理由,該徐祖正等聲言同人等對於改組完全否認,早有宣言,何竟貿然前來,言時聲色俱厲,繼複躍起謾駡,戶外圍繞多人,一齊喝打,經部員勸告無效,並被拳擊,素園等只得來部陳明。」這篇佈告登在九月六日的《世界日報》上,但記者說據前日報告,僅雲林上午到校因斥該校教授為共產黨,言語之間稍有衝突,並無互毆之說,此種報告似覺離奇,殊與事實頗有出入。這新聞報道倒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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