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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花牌樓上


  花牌樓的房屋,是杭州那時候標準的市房的格式。臨街一道牆門,裡邊是狹長的一個兩家公用的院子,隨後雙扇的宅門,平常有兩扇向外開的半截板門關著。裡邊一間算是堂屋,後面一間稍小,北頭裝著樓梯,這底下有一副板床,是僕人晚上來住宿的床位,右首北向有兩扇板窗,對窗一頂板桌,我白天便在這裡用功,到晚上就讓給僕人用了。後面三分之二是廚房,其三分之一乃是一個小院子,與東鄰隔籬相對。走上樓梯去,半間屋子是女僕的宿所,前邊一間則是主婦的,我便寄宿在那裡東邊南窗。一天的飯食,是早上吃湯泡飯,這是浙西一帶的習慣,因為早上起來得晚,只將隔日的剩飯開水泡了來吃,若是在紹興則一日三餐,必須從頭來煮的。

  寓中只煮兩頓飯,菜則由僕人做了送來,供中午及晚餐之用。在家裡住慣了,雖是個破落的「台門」,到底房屋是不少,況且更有「百草園」的園地,十足有地方夠玩耍,如今拘在小樓裡邊,這生活是夠單調氣悶的了。然而不久也就習慣了。前樓的窗只能看見狹長的小院子,無法利用,後窗卻可以望得很遠,偶然有一二行人走過去。這地方有一個小土堆,本地人把它當作山看,叫做「狗兒山」,不過日夕相望,看來看去也還只是一個土堆,沒有什麼可看的地方。花牌樓寓居的景色,所可描寫的大約不過如此。

  初到杭州,第一覺得苦惱的是給臭蟲咬的事。有些人被它咬了,要大塊的腫痛,好幾天不能消,有的甚至變成瘡毒,我雖然當初也很覺得痛癢,但是幸虧體質特殊,據說這是「免疫」了,以後便什麼也不知道。雖是如此,但是被白吃了血去,也不甘心,所以還是要捉。在帳子的四角,以及兩扇的合縫處,只要一兩天沒有看,便生聚了一大堆,底下用一個臉盆盛上冷水,往下一撥,就都浮在水面,只消撩出來把它消滅好了。

  這實在是一件很討厭的工作。但是那時更覺得苦惱的,乃是饑餓。其實吃飯倒並不限制,可是那時才十二三歲,正是生長的時期,這一頓稀飯和兩餐乾飯的定時食,實在不夠,說到點心也不是沒有,定例每天下午,一回一條糕幹,這也是不夠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來偷冷飯吃,獨自到灶頭,從掛著的飯籃內揀大塊的飯直往嘴裡送,這淡飯的滋味簡直無物可比,可以說是一生所吃過的東西裡的最美味吧。可是這事不久就暴露出來了,主婦看出冷飯減少,心裡猜想一定是我偷吃了,卻不說穿,故意對女僕宋媽說道:

  「這也是奇怪的,怎麼飯籃懸掛空中,貓兒會來偷吃去了的呢?」她這俏皮的挖苦話反引起了我的反感,心想在必要的時候我就決心偷吃下去,不管你說什麼。但是平心的說來,這潘姨太太人還並不是壞的,有些事情也只是她的地位所造成的,不好怪得本人。在行為上她還有些稚氣,例如她本是北京人,愛好京戲,不知從哪裡借來了兩冊戲本,記得其二是《二進宮》,心想抄存,卻又不會徒手寫字,所以用薄紙蒙在上面,照樣的描了下來,而原本乃是石印小冊,大約只有二寸多長,便依照那麼的細字抄了,我也被要求幫她描了一本。我在杭州的日記中,沒有說過她的壞話,而且在三月廿一日的項下還記著是她的生日,她蓋是與祖父的小女兒同歲,生於同治戊辰(一八六八),是年剛三十一歲。

  因饑餓而想了起來的,乃是當時所吃到的「六穀糊」的味道。這是女僕宋媽所吃的自己故鄉裡的食品,就是北京的玉米麵,裡邊加上白薯塊,這本是鄉下窮人的吃食,但我在那時討了來吃,乃是覺得十分香甜的,便是現在也還是愛喝。宋媽是浙東的台州人,很有點俠氣,她大概因為我孤露無依,所以特意加以照顧的吧,這是我所不能不對她表示感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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