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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煉度


  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禮,舉行殮葬事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說,但在五七的時候,叫道士來做「煉度」的法事,這是很難得遇見的一樁事情。本來這種特別法事,只有婦女產難這才適用,因為世俗相信《劉香寶卷》裡的話,「生男育女穢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污池,不得超生,這便需要他力濟度,在佛教是水陸道場,道教則為煉度是也。伯宜公因為病的起頭是吐血,所以牽強附會的也有人主張用煉度法事,我們小孩不懂得什麼,只覺熱鬧得很好玩,雖然價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晝夜,計共須銀洋四十幾元,比起水陸道場來卻又少得多了。

  我們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號不詳,住在城廟裡,乃是道士的正宗,與普通所謂野道士不同,雖然他平常因為和俗人一樣的打扮,也看不出什麼區別來。說也奇怪,民國革命把和尚道士顛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頭的,與俗人迥不相同,現在俗人多變成光頭,和尚卻留了五分長的頭髮,一眼看去毫無區別,道士則蓄髮古裝,仿佛國畫裡人物了。在那時候的阿金,還是拖辮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裝束登場,身披鶴氅,頭戴道冠,上邊插著金如意,手執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氣,覺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並不當那「大道士」,他去請別一個年老的來擔任,他自己只充當那三個主要腳色之一罷了。

  煉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間,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經,只知道他們對著三清的畫像行禮,口裡念「至心朝禮」什麼什麼天尊而已。到了夜裡,煉度的精彩節目就開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領孝子背著表文,大約是請求為死者贖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壇下,約莫在個把鐘頭,據說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面聖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獄」。

  這裡前後的關係不大明白,似乎有點兒淩亂了,剛才上了表章,怎麼不等等結果,卻用自力去強暴的打開了地獄城呢?當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去問阿金師父一聲,只是看了那戲劇似的演出,仿佛是《鬧天宮》裡的一場,覺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裡先拿來了一座四五尺見方的紙糊的酆都城,城門城牆都畫得很整齊,放在大廳當中,臨時大道士走來作法,末了將手裡的七星劍戳進城門去,把它撕得粉碎,這時節眾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奔走,是觀眾們所最欣賞的一幕。記得鬼裡邊有大頭鬼和小頭鬼,五傷鬼因為不祥所以或者沒有,但的確記得有死在考場的「科場鬼」,以及賭鬼鴉片煙鬼,種種引人發笑的情狀。眾鬼倉皇奔走一通之後,又回到當作後臺的廳房裡去,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結了。

  末了的一天是「煉幡」,便是煉度的正文。其法系將記著死者姓名的幡,折疊藏在裡邊,外邊層層包裹,用耐火的包裝,據說是多用鹽鹵,每一層裡藏著一種紙糊物件,約有十層光景,紮縛得像一個蓮蓬或是胡蜂窠相似。還有左右兩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制。這三個包好的東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裡燒煉,在適宜的時間抖去外殼,將裡邊的彩物揮舞一會兒,複又燒卻,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現,直至最後將主幡燒煉出來,象徵從火中將死者超度出了。

  這做幡與燒幡的工作很是煩難,卻要真實的本領才行,因為萬一煉不出來,道士便要受罰得從新做過一場的。因此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來燒,也不復怎麼打扮,只是穿著斜領的短襖,頭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燒到最後的一層,即是主幡將要出來的時候,不但道士們非常緊張,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面,捧拳禮拜,祈禱求祐,就是觀眾也無不替他們捏一把汗呢。幸而諸事順遂的結束,便把燒出來的三道幡送往靈前供了起來,於是這一場法事遂完全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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