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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父親的病中


  伯宜公生病的開端我推定在乙未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過很難確說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裡,不能估量其有幾何,但總之是不很少,那時大家狼狽情形至今還能記得。根據舊傳的學說,說陳墨可以止血,於是趕緊在墨海裡研起墨來,倒在茶杯裡,送去給他喝。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滿臉漆黑,極是平常,他那時也有這樣情形,想起來時還是悲哀的,雖是朦朧的存在眼前。這乃是中國傳統的「醫者意也」的學說,是極有詩意的,取其墨色可以蓋過紅色之意,不過於實際毫無用處,結果與「水腫」的服用「敗鼓皮丸」一樣,從他生病的時候起,便已註定要給那唯心的哲學所犧牲的了。

  父親的病雖然起初來勢兇猛,可是吐血隨即停止了,後來病情逐漸平穩,得了小康。當初所請的醫生,乃是一個姓馮的,穿了古銅色綢緞的夾袍,肥胖的臉總是醉醺醺的,那時我也生了不知什麼病,請他一起診治,他頭一回對我父親說道:

  「貴恙沒有什麼要緊,但是令郎的卻有些麻煩。」等他隔了兩天第二次來的時候,卻說的相反了,因此父親覺得他不能信用,就不再請他。他又說有一種靈丹,點在舌頭上邊,因為是「舌乃心之靈苗」,這也是「醫者意也」的流派,蓋舌頭紅色,像是一根苗從心裡長出來,仿佛是「獨立一枝槍」一樣,可是這一回卻不曾上它的當,沒有請教他的靈丹,就將他送走完事了。

  這時伯宜公的病還不顯得怎麼嚴重,他請那位姓馮的醫生來看的時候,還親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飯時有時還要喝點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據說這是能喝酒的人的習慣,平常總是要用什麼肴饌的。我們在那時便去圍著聽他講《聊齋》的故事,並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後來是不記得,但故事卻並不完全的忘記,特別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還鮮明的記得的,是《聊齋志異》裡所講的「野狗豬」,一種人身獸頭的怪物,兵亂後來死人堆中,專吃人的腦髓,當肢體不全的屍體一起站起,驚呼道:「野狗豬來了,怎麼好!」的時候,實在覺得陰慘得可怕,至今雖然現在已是六十年後,回想起來與佛像手中的枯髏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過這病情的小康,並不是可以長久的事,不久因了時節的轉變,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勢逐漸的進於嚴重的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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