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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疑


  《讀書疑》甲集四卷,劉家龍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剛是一百年。著者履歷未詳,但知其為山東章丘人,此書匯錄壬寅至乙巳四年中讀書劄記,刊刻與紙墨均極劣,而其意見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謂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謂之術。或問通人而不通天地則何如,餘曰,此非儒所能,必堯舜孔子也。堯不自作曆而以命羲和,孔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農,然則儒之止於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實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總之或以此故而於人事未能盡心力,便是缺點。從來儒者所學大抵只是為臣之事,所謂內聖外王不過是一句口頭禪,及科舉制度確立,經書與時文表裡相附而行,於是學問與教育更是混亂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詩》《書》執《禮》而已。《易》則三代以前之書,《春秋》則三代之末所用,故皆緩之也。場屋之序,考試之體,非為學之序也。」

  卷二云:

  「周禮以《詩》《書》《禮》《樂》教士,孔子以《詩》《禮》訓子,而雅言亦止添一《書》。程子曰,《大學》入德之門,亦未言童子當讀也。朱子作《小學》,恐人先讀《大學》也。自有明以制義取士,三歲孩子即讀《大學》,明新至善為啟蒙之說矣,遂皆安排作狀元宰相矣。」

  又卷一云:

  「靈臺本遊觀之所,而於中置辟雍,泮林亦遊觀之地,而於中置泮宮。孔子設教於杏壇,曾子亦曰無傷我薪木,書房之栽花木,其來遠矣。今則科場用五經,無暇及此,亦時為之也。」

  卷二講到以經書教子弟,有一節云:

  「金聖歎曰,子弟到十餘歲,必不能禁其見淫書,不如使讀《西廂》,則好文而惡色矣。或曰,曲終奏雅,曲未半心已蕩,奈何,不如勤課以詩書。然吾見勤課者非成書呆,即叛而去耳,要之教子一事難言哉,唯身教為善耳。父所交皆正人,則在其所者皆薛居州也,誰與為不善。」

  末了說的有點迂闊,大意卻是不錯的,他說教子一事難言哉確是老實話,這件事至今也還沒有想出好辦法,現代只有性教育這一種主張,其實根本原與金聖歎相同,不過有文與實之分而已。前者憑藉文人的詞章,本意想教讀者好文而惡色,實在也不無反要引人入勝之虞,後者使用自然的事實,說的明白,也可以看得平淡,比較的多有效力。劉君對於聖歎的話雖然不能完全贊同,但他覺得子弟或不必給《西廂》讀,而在成人這卻是有用的。如卷四云:

  「何謂聖人?費解之書愛之而不讀,難行之書愛之而不讀,是聖人也。食糞土,食珠玉,其為愚人一也。邪淫之書卻不可不讀,蔬食菜羹之味不可不知也。故聖人不刪鄭風。」

  又卷一云:

  「餘喜作山歌俗唱梆子腔姑娘柳鼓兒詞,而不喜作古近體詩,尤不喜作試帖。孔子言思無邪,又曰興觀群怨,皆指風言。山歌俗唱,風也。古近體,雅也。試帖,頌也。今不讀山歌俗唱梆子腔梆子戲者,想皆翻孔子案,別撰堯舜二詩置於《關雎》前者也。若此之人,宜其胸羅萬卷之書,諳練歷代之典,而於人情物理一毫不達也。」

  這個意思本是古已有之,袁中郎在所撰《敘小修詩》中云:

  「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此種意見看似稍偏激,其實很有道理,但是世人仍然多做雅頌,絕少有寫山歌者,乃是因為真聲不容易寫,文情不能缺一,不如假古董好仿做也。卷三有一則云:

  「楊墨佛老皆非真邪教也,由學術之偏而極其甚者也。《呂刑》曰,乃命重黎絕地天通。地天通不知何人所作,不知成書幾卷,乃千古邪教之祖也,其書雖不傳,以其字義揣之,殆今之《陰騭文》《功過格》也。堯舜於地天通則禁絕之,今之富民于《陰騭文》《功過格》則刻之傳之,可謂賢於堯舜矣。」

  案《尚書》注雲,使民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今謂是邪教經典似無典據,唯其排斥《陰騭文》《功過格》的意見我極為贊同,中國思想之弄得烏煙瘴氣,一半由於此類三教混合的教義,如俞理初所言,正可謂之愚儒莠書也。劉君深惡富民之傳刻邪教之書,不知儒生的關係更大,近代秀才幾乎無不兼道士者,惠定宇尚不能免,即方苞亦說罵朱子者必絕後,迷信慘刻,與巫道無異,若一般求富貴者非奔走權門則唯有乞靈於神鬼,此類莠書之製作宣揚傳佈皆是秀才們所為,富民不過附和,其責任並不重大。鄙人不反對民間種種禱祀,希求得福而免禍,唯一切出於儒生造作之莠書曲說至為憎惡,往見張香濤等二三人言論,力斥扶乩及談《陰騭文》等為魔道,今又得劉君,深喜不乏同調,但前後百年,如《笑贊》中所說,聖人數不過五,則亦大是可笑耳。

  書中多有不關重要問題,隨筆記錄者,自具見解,頗有風趣,雖或未必盡當,亦複清新可喜。如卷一云:

  「古者以蕭為燭,如今之火把,故須人執之也。六代時已有木奴,代人執燭。杜詩,何時秉銀燭,銀已是臘燭矣,何用人執之耶,而韓忠獻在軍中閱文書,執燭之卒爇其須,則何故耶。諛墓者空中樓閣,修史者依樣壺盧,類如此。」

  又卷三云:

  「古人祭祀納金示情,唐明皇東封金不足用,張說請以楮代之,此紙錢之始也。吳穀人《墦間乞食》詩云,歸路紙錢風,可謂趣矣,若據為用紙錢之考證則呆矣。」

  又云:

  「《聊齋》者不得第之人故作唱本以娛人耳,後人尊之太過,反失其實矣。即如其首篇《考城隍》雲,堂上十餘官,唯識關壯繆。夫紅臉長須者戲臺之壯繆耳,其本來面目亦如此乎。鄉人入朝房,謂千官皆忠臣,問何以知之,曰奸臣皆滿臉抹粉也。《聊齋》之言與此何異。又如有心為善,善亦不賞,豈複成說話乎。」

  此處批評蒲君,似乎太認真,但亦言之成理。古語雲,先知不見重于故鄉,《聊齋》恐亦難免此例。若武松之在清河,張飛之在涿州,則又是別一例,蓋英雄豪傑唯從唱本中鑽出來的乃為群眾所擁戴,放翁詩云,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即其反面也。

  「顏路請子之車,是時孔子之年七十二矣,是孔顏老而貧也。孟子後喪逾前喪,是老而富也,其故何也。春秋之君不養士,故鄭有青衿,刺學校廢也。戰國之國爭養客,故雞鳴狗盜皆上客也。士即筮仕,亦止為小官,而所任則府史之職,但作文章而已。故孔子主顏讎由,而其告哀公曰,尊賢不惑,敬大臣乃不眩也。客則直達於君,而受虛職焉。故孟子館于雪宮,又館于上宮,且為客卿而出吊也。是則春秋無客,戰國無士矣。古之人君不甚貴,臣不甚賤,故不分流品,春秋尚然,至戰國則君驕臣諂,臣不敢任事,亦不能任事,而有才者皆為客矣。此書院之膏火所以廉,而稱知縣曰父師,幕客之束修所以重,而稱知縣曰東家也。孔子必聞其政,則子禽以為奇事,孟子傳食諸侯,而景春謂其不急於求仕,皆此之由也。」

  這一則在第四卷之末,說孔孟貧富的原因很是詳細,說得像煞有介事的,覺得很有意思,中間書院膏火與幕友束修的比較更為巧妙,著者的深刻尖新的作風很可以看得出來。但是,在上邊所引的文章裡邊,這一則似乎最漂亮,一面說起來卻也是比較的差,因為這樣的推究容易出毛病,假如材料不大確實,假設太奇突,心粗手滑,便成謬說。我們這裡引了來看他怎麼說,並不要一定學他說,重要的還是在前邊的那幾節,其特點在通達人情物理,總是平實無弊者也。

  乙酉年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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