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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謔庵悔謔


  談風社的朋友叫我供給一點舊材料,一時想不出好辦法,而日期已近,只好把吾鄉王謔庵的《悔謔》抄了一份送去,聊以塞責。這是從他的兒子王鼎起所編的《謔庵文飯小品》卷二裡抄出來的,但以前似乎是單行過,如倪鴻寶的敘文中云:

  「而書既國門,逢人道悔,是則謔庵謔矣。」

  又張宗子著《王謔庵先生傳》中云:

  「人方眈眈虎視,將下石先生,而先生對之調笑狎侮謔浪如常,不肯少自貶損也。晚乃改號謔庵,刻《悔謔》以志己過,而逢人仍肆口詼諧,虐毒益甚。」

  這裡不但可以知道《悔謔》這書的來歷,也可以看出謔庵這人的特色。傳中前半有云:

  「蓋先生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川黔總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閑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檄先生至。至之日,燕先生于滕王閣,時日落霞生,先生謂公曰,王勃《滕王閣序》不意今日乃複應之。公問故,先生笑曰,落霞與孤鶩齊飛,今日正當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鶩齊飛殆為年兄道也。公面赬及頸,先生知其意,襆被即行。」

  這裡開玩笑在我的趣味上說來是不贊成的,因為我有「兩個鬼」,在撒野時我猶未免有紳士氣也,雖然在講道學時就很有些流氓氣出來。但是謔庵的謔總夠得上算是徹底了,在這一點上是值得佩服的。他生在明季,那麼胡鬧,卻沒有給奄黨所打死,也未被東林所罵死,真是儌天之幸。他的一生好像是以謔為業。張宗子編《有明越人三不朽圖贊》,其贊王謔庵有云:

  「以文為飯,以弈為律。謔不避虐,錢不諱癖。」

  特別提出謔來,與傳中多敘謔事,都有獨到之見。《三不朽圖贊》凡一百單八人,人人有贊,而《琅嬛文集》中特別收錄王君像一贊,蓋宗老對於此文亦頗自憙歟。傳中又引陸德先之言有云:

  「先生之蒞官行政,摘伏發奸,以及論文賦詩,無不以謔用事者。」

  可謂知言,亦與上文所說相合。謔庵著書有刻本王季重九種以至十一種,世上多有,寒齋所藏《謔庵文飯小品》,只有五卷,而共有五百葉,倉卒不及盡讀,難於引證,姑就卷一中尺牘一部分言之,蓋九種云云之中無尺牘,故用以為例。第一則簡夏懷碧云:

  「麗人果解事,此君針透,量酬之金帛可也,若即欲為之作緣,恐職方亦自岳嶽。買魚喂貓則可,買鰣魚喂貓,無此理矣。」

  第二則柬余慕蘭云:

  「敦睦如吾兄,妙矣。然吾兄大爺氣未除,不讀書之故耳。邵都公每每作詩示弟,弟戲之曰,且雲做官做吏,各安生理,毋作非為。渠怫然。聞兄近日亦染其病,讀書可也,作詩且慢,不容易鮑參軍耳。」

  第十五則上黃老師云:

  「隆恩寺無他奇,獨大會明堂有百餘丈,可玩月,門生曾雪臥其間者十日。徑下有雲深庵,曾以五月啖其櫻桃,八月落其蘋果。櫻桃人啖後則百鳥俱來,就中有綠羽翠翎者,有白身朱咮者,語皆侏 舌,嘈雜清妙。蘋果之香在於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謂之清香,清不同而香更異。老師不可不訪之。」

  第十九則簡周玉繩之二云:

  「不佞得南繕郎且去,無以留別。此時海內第一急務在安頓窮人。若驛遞不復,則換班之小二哥,扯纖之花二姐,皆無所得饃饃,其勢必搶奪,搶奪不可,其勢必爭殺,禍且大亂,劉懋毛羽健之肉不足食也。相公速速主持,存不佞此語。」

  第二十則又雲,劉掌科因父作馬頭被縣令苦責,毛禦史則因在京置妾,其妻忽到,遂發議罷驛遞,也是很有趣的掌故。第二十五則答李伯襄云:

  「靈穀松妙,寺前澗亦可。約唐存憶同往則妙,若呂豫石一臉舊選君氣,足未行而肚先走,李玄素兩擺搖斷玉魚,往來三山街,邀喝人下馬,是其本等,山水之間著不得也。」

  材料太多太好,一抄就是五篇,只好帶住,此雖是書劄,實在無一非《悔謔》中逸語也。卷首又有致語十篇,黃石齋評曰:

  「此又箋啟別體,冰心匠玉,香咮吐金,望似白描,按之錦絢,蘇黃小品中吉光摘出,何以敵此。」

  其中如《魯兩生不肯行》,《嚴子陵還富春渚》,《陶淵明解綬》諸篇,都頗有風趣,今惜不能多引。

  謔庵一生以謔為業,固矣,但這件事可以從兩邊來看,一方面是由於天性,一方面也有社會的背景。《文飯小品》卷二中有風雅什十三篇,是仿《詩經》的,其《清流之什》(注曰,刺偽也)云:

  「矯矯清流,其源僻兮。有斐君子,巧于索兮。我欲舌之,而齒齰兮。

  矯矯清流,其湍激兮。有斐君子,不勝藉兮。我欲怒之,而笑啞兮。」

  所以有些他的戲謔乃是怒駡的變相,即所謂我欲怒之而笑啞兮也。但是有時候也不能再笑啞了,乃轉為齒齰,而謔也簡直是罵了。如《東人之什》(注雲,哀群小也)云:

  「東人之子,有蒜其頭。西人之子,有蔥其腿。或拗其腧,或搖其尾。

  東人之子,膝行而前。西人之子,蛇行宛延。博猱一笑,博猱一憐。」

  書眉上有批云:

  「至此人面無血矣。門人馬權奇識。」

  哀哉王君,至此謔雖虐亦已無用,只能破口大駡,惟此輩即力批其頰亦不覺痛,則罵又豈有用哉。由此觀之,大家可以戲謔時還是天下太平,很值得慶賀也。《文飯小品》卷二末有一首七律,題曰「偶過槐兒花坐」,系弘光乙酉年作,有云:

  「輿圖去半猶狂醉,田賦生端總盜資。」

  此時雖謔庵亦不謔矣,而且比《東人之什》也罵得不很了,此時已是明朝的末日也即是謔庵的末日近來了。二十五年十二月九日燈下,記于北平之苦雨齋。

  附 敘謔庵悔謔抄

  此為王季重觀察滑稽書作也。去此已二十五年,門人簡呈,不覺失笑。謔庵所謔即此是耳,奪數語讖之。

  謔庵之謔,似俳似史,其中於人,忽醴忽鴆,醉其諧而飲其毒,岳嶽者折角氣墮,期期者彎弓計窮,於是笑撤為嗔,嗔積為釁,此謔庵所謂禍之胎而悔爾。雖然,謔庵既悔謔禍,將定須莊語乞福。夫向所流傳,按義選辭,摛葩敲韻,要是謔庵所為莊語者矣,而其中於人,不變其顏則透其汗,莫不家題影國,人號衙官,南榮棄書,君苗焚硯,暑賦不出,靈光罷吟,在余尹邢,尤嗟瑜亮,蜂虻之怨,著體即知,遂有性火上騰,妒河四決,德祖可殺,譚峭宜沉,岌乎危哉,亦謔庵之禍機矣。謔庵不悔莊而悔謔,則何也?且夫致有詼而非謾也,不可以刃殺士,而詭之桃以殺之,不可以經斷獄,而引非經之經以斷之。

  《春秋》斬然嚴史,而造語尖寒,有如盜竊公孫天王狩毛伯來求之類,研文練字,已極針錐,正如《春秋》一書,使宣尼滕乎輔頰,豈容後世複有淳於隱語,東方雄辯者乎。史遷序贊滑稽,其發言乃曰,《易》以神化,《春秋》道義,是其意欲使滑稽諸人宗祀孔子耳。滑稽之道,無端似神化,有激似義,神化與義惟謔庵之謔皆有之。謔庵史才,其心豈不曰,世多錯事,《春秋》亡而《史記》作,吾謔也乎哉。如此即宜公稱竊取,正告吾徒,而書既國門,逢人道悔,是則謔庵謔矣。孔子曰,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斯言也,謔也。

  案,右敘見《鴻寶應本》卷十七,今據錄。倪玉汝文章以怪僻稱,今句讀恐或有誤,識者諒之。抄錄者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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