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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邵無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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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縵堂日記》光緒八年十月十七日條下云: 「光甫來,以近刻邵無恙《夢餘詩鈔》見貽。無恙名 ,吾邑龍尾山人,乾隆□□舉人,知江蘇桃源阜寧等縣,以事落職歸。邵氏世以詩名,餘家舊有無恙《名媛雜詠》,自皇娥至明秦良玉,詩皆七絕,各有小序,寫刻精工,詩亦甚佳,經亂失之。集向未刻,有手抄八卷,在其門人常山梁鉞所,梁以嘉慶戊午舉人,官諸暨縣丞,至咸豐癸醜梁年已八十,以集付天津張鶴賓,至光緒丁醜,天津沈兆淇始刻為兩卷,共五百五十餘首。以乾隆間越人更五朝而刻于燕沽,文字之傳,固有數也。其詩秀朗,多情至語,亦鄉邦風雅所系,故備述之。」 又光緒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條下云: 「閱吾鄉邵無恙《夢餘詩鈔》。其《述懷》五古三首,《憶花樹》五古三首,皆至性藹然,詩亦清老,《風篁嶺》一首,《龍井》一首,秀煉似岑嘉州,近體尤多明秀之作,最愛其《出白門》一絕,淡遠自然,可入唐賢三昧。邵氏世居龍尾山之石湖,岩壑清疏,故其詩善言越中風景,如《憶村居》四首云云,一何清綺,足令久旅增感,羈目暫娛。」 我很有運氣,邵氏的著作居然得到了三部。其一是《歷代名媛雜詠》三卷,乾隆壬子(一七九二)年刻本。其二是《鏡西閣詩選》八卷,道光庚寅(一八三〇)年碧城仙館刻本。其三是《夢餘詩鈔》稿本八卷,即李氏所說光緒丁醜刻二卷本的原底本也。三種之中《雜詠》較為易得,雖然汪允莊女士在《自然好學齋詩集》卷八《書鏡西閣集後》之九注中已云:「先生嘗著《名媛雜詠》絕句三百首,今板已散佚。」 數年前我曾從上海搜得一部,旋贈給友人,後又在北平隆福寺買到一部白紙的,似世間尚多流傳。《鏡西閣詩選》頗少見,李越縵雲集向未刻,梁石川亦未知,稿本梁跋署咸豐癸醜(一八五三),距道光庚寅已二十三年後矣。是時梁石川已歸常山,唯從邵氏嗣君接到稿本時系在諸暨縣丞署,離杭州不遠,據雲時在道光丙申丁酉之交,即庚寅後六年,乃竟不知鏡西閣之刻,殊不可解,豈當時消息不易通,抑或流傳之不廣耶,均未可知也。 《鏡西閣詩選》題雲陳文述編,而實蓋出其子婦汪允莊手,陳序述刻集的經過有云: 「君之識余也,余子裴之甫在繈褓,君生平交遊結納豈無一二知己,乃殘縑斷簡一再散佚,而掇拾裒輯轉成於寒閨嫠婦之手,既請于餘,複乞助于余內弟龔君繡山,端侄小米,及閨友席怡珊夫人,並質釵珥以資手民,始成此集,以供海內騷壇題品也。」 蓋慨乎其言之,但天下事無獨有偶,刻《夢餘詩鈔》亦另有一段因緣,令越縵發文字之傳固有數也之歎。梁跋云: 「師謝世後家計益窘,哲嗣一人援例得少尹,分發無資。詩稿二冊,吾師生平著作親筆自書者,少尹攜至諸暨丞署,欲湊辦分發,鉞官卑祿薄,僅竭力致贐,而是詩遂留以授鉞,時在道光丙申丁酉之交。尊藏多年,幸未損傷,自歎年屆八旬,風燭在即,無人付託,癸醜夏將此卷托于津門張鶴賓名毓芳,博雅端人,工書法,精鐵筆,有嗜古之癖,此詩得所依歸,不至湮沒。」 光緒丙子(一八七六)付刻時有梅寶璐序云: 「詩本藏常山梁石川先生鉞手,先生為明府高足,久欲刊傳以報師德,詎奈妙手空空,(案梁梅二君古文均不甚佳,忍不住要批評一句。)年衰難待,不獲已寄託于津門張君鶴賓手,並綴跋語以志原委。時鶴賓安硯常山鹺館,咸豐癸醜秋粵逆北犯,遂避亂旋津,所遺書卷被人幹沒,餘物皆不惜,唯《夢餘詩鈔》以受梁公重托,恒悒悒不去諸懷,亂後訪求得耗,複出重資將此卷贖出,計今藏之又廿有餘年。鶴賓急欲報知己而闡先型,囑餘代為選訂,冀籌諸同志,先付手民。……篇中皆明府手訂,何忍擅自芟裁,特恐力有未周,謹於八卷中擇錄過半,計古近體四百七十首。世叔沈竹生先生兆淇,八十老人也,聞而義之,披閱一過,慨然曰,是不可以久湮,願獨力刊傳,以副鶴賓殷殷不忘梁公重托之至意。」 梁張沈三公都很有古道,可謂三難並矣。唯邵無恙兩種詩集的刊行一樣的經過些波折,後來也一樣的少見,很有點奇怪。光緒丁醜年的天津刻本我在北京迄未遇見過,現在碰著這部原稿固然亦複佳,卻是價不廉,不佞未免有鄉曲之見平常喜歡搜集一點越人著作,但出不起重資,而此在我的收藏裡要算是例外之一了。 《夢餘詩鈔》全部共詩九百十首,《鏡西閣詩選》則有一千另九十首。但《詩鈔》有嘉慶己巳(一八〇九)自序,一至七卷平均每卷百二十首,第八卷只六十首,蓋確系自編本,又雖不編年而其詩似均按年代記錄,是其長處,至於兩本異同頃尚未暇細較。這裡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兩者的來源的問題。據陳雲伯序中云: 「乞得先生生平所作詩十餘冊,破十餘晝夜,錄十四五。」 案此在嘉慶戊午之前,當為丁巳(一七九七)年。又云: 「方餘之期君渡江也,(案時為己未年,)舟中遭胠篋失其稿本,僅存罷官後數卷,後亦間有所作,均為公子民懷攜至中州,及民懷南歸卒於舟次,稿本又複散佚。外舅龔快哉先生君內兄也,端乞求諸其家,就餘舊本校訛補缺,重為編輯,始成今本。」 據這裡所說,稿本早已完全散佚了,雖然「其家」(當然不是龔家而是邵家吧?)似乎還有可據以校補的東西,不過沒有說得明白。但是《詩鈔》有自序,題嘉慶己巳正月,蓋邵氏物故的前一年,末雲,「編錄所存,輒不禁涕之交頤也。」 可見這是他自己的編訂本。梁跋說明系親筆自書者,他們既是師弟關係,這自然不至於有錯,而其來源又很的確,所謂哲嗣雖未說出名號,必是民懷無疑,蓋據陳雲伯所作傳云:「子一,恩。」 民懷即恩的台甫,邵氏只有這一個兒子,此外大約本來還有,但看詩中所記都已早殤了。可是這裡就有了問題。梁石川在道光丙申丁酉之交從少尹得到詩稿,事在《鏡西閣詩選》刻成後六七年,《詩選》的陳序裡卻已說民懷南歸卒於舟次云云,事實便不相合。我想陳雲伯對於邵家的事也是不見得會弄錯的,或者梁石川老年記錯了年月,原來是道光甲申乙酉之交吧?無論如何陳梁二君的話總合不起來,一個說稿本都已散佚,一個又明明藏著親筆的稿本,而汪允莊乞龔快哉求諸其家的時候似乎也沒有拿出來,因為這裡邊有篇自序是很重要的,不然總當收到《詩選》裡去罷。這中間有什麼事情存在,我們現在是不得而知了。 邵無恙與袁子才的關係到底怎樣,這也是一個不易明白的問題。陳雲伯撰傳中云: 「時袁大令枚居金陵以詩文雄長海內,君以詩示之,所論不中肯綮,乃不復與談,亦不再示人。」 又《鏡西閣詩選》書後云: 「夢余在江左嘗錄其精詣一冊呈隨園,隨園所評不盡當,因以為世無知己,不復出以示人。」 汪允莊題詩之一注云: 「先生存日嘗以詩謁隨園,鑒別無當,遂不復示人,故時罕知之。」 陳雲伯在《詩選》序中亦云: 「山陰邵夢余先生于詩致力甚深而名未著,時隨園為海內龍門,先生以詩質之,論不合,遂秘所作,絕不示人,謂世無知己,不當覆議此事。」 以上所說大約是出於同一根源,雖然總是事出有因,實在卻似乎未必完全如此。《隨園詩話》卷八云: 「戊申春余阻風燕子磯,見壁上題雲,一夜山風歇,僧掃門前花。又雲,夜聞椓杙聲,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雲,送郎下揚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儂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並船聽。(案蓮葉《詩選》作月映,《詩鈔》作月色。)又夢中得句雲,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皆妙。邵名 ,字無恙,山陰人。」 又補遺卷五云: 「顏鑒堂希源有《百美新詠圖》,邵無恙 亦有《歷代宮闈雜詠圖》,皆乞餘為序,餘衰老才盡,作散駢兩體文以應之。」 隨園的駢文序至今在《雜詠》卷首,就是在詩集裡也多提到隨園,似乎感情並不壞的樣子。《詩選》卷五有《簡袁簡齋先生》七律一首,(查《詩鈔》稿本無此詩,)末聯曰,「十載懷中藏一刺,愛才終向孔融投。」 注云: 「余未識先生,先生見余題燕子磯永濟寺詩,極口推許,並錄入詩話。」 又卷六有《懷人感舊詩》二十二首,其四即袁簡齋,(《詩鈔》共有詩三十首,此為第五,)頗致推崇,如云:「曾煩泮巷尋三徑,(《詩鈔》三作幽,有注雲,余寓白下泮巷西偏。)不到隨園已五年。」 則亦頗有交誼,固不僅集中詩酒唱酬可為證據也。卷八《讀小倉山房詩集書後》有云:「蓋棺新論多嫌刻,(注雲,近有目以詩妖者。)量鬥奇才少角雄。」 態度殊為公正,末云:「蘇門尚起橫流歎,不請刪詩竟負公。」 注云: 「荷塘曾以《小倉山房全集》囑餘選其最勝者,于七千餘首中得百三十餘篇,荷塘歎曰,今日乃見小倉真面目矣。余屢欲請先生自為刪定全集,仿《漁洋精華錄》之例,卒卒未果也。」 在這一節裡更明顯的看出他的態度,他與隨園論詩意見或者不合一,但是他承認隨園的才與氣魄,說他沒有一點知己之感也並不然,即使他未肯承認隨園知詩,如自序中不說及是也。據我想這未必是「不復示人故時罕知之」,但邵無恙的詩的確時運蹭蹬,刊刻不易,流傳不廣,知道的也很少,真是奇怪。陶鳧亭編《全浙詩話》五十四卷,邵無恙只有一條,即是《隨園詩話》。商寶意選《越風》三十卷,並沒有邵無恙,雖然他們原是相識,《詩鈔》稿本卷四有《戲和商寶意先生橫陳圖》二首,以前後年月考之當在乾隆壬子年,即《名媛雜詠》付梓時也。無恙之祖廷鎬著有《薑畦詩集》六卷,邵氏詩中亦常提及,《全浙詩話》亦根據隨園記其詠廿四堆的一條,卻只題曰「邵薑畦,名未詳」。這《薑畦詩集》寒齋亦有收藏,卻如此不為世所知,殊不可解。邵氏世以詩名,而祖孫文字之緣同一的慳,豈亦數耶? 《鏡西閣詩選》陳雲伯序云:「夢余先生既歿之二十年為今道光十年。」 道光十年庚寅,計二十年前當為庚午,即嘉慶十五年(一八一〇)。又傳雲卒年六十一。查《夢餘詩鈔》自序云:「入此歲來,年六十矣。」 時為嘉慶己巳(一八〇九),次年為庚午,正與上文所說相合。案推算其生年當在乾隆十五年庚午,即西曆一七五〇年也。 民國廿五年八月二十日,于北平知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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