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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得貓——貓與巫術(2)


  這樣大抵可以說明老姨與貓的關係。總之老姨是巫無疑了,貓是她的不可分的系屬物。理論應該是老姨她自己變了貓去作怪,被一箭射中貓肩,後來卻發見這箭是在她的身上。如散茂斯(M. Summers)在所著《僵屍》(The Vampire,1928)第三章僵屍的特性及其習慣中云:

  「這是在各國妖巫審問案件中常見的事,有巫變形為貓或兔或別的動物,在獸形時遇著危險或是受了損傷,則回復原形之後在他的人身上也有著同樣的傷或別的損害。」

  這位散茂斯先生著作頗多,此外我還有他的名著《變狼人》,《巫術的歷史》與《巫術的地理》,就只可惜他是相信世上有巫術的,這又是非聖無法故該死的,因此我有點不大敢請教,雖然這些題目都頗珍奇,也是我所想知道的事。吉忒勒其教授(G. L. Kittredge)的《舊新英倫之巫術》(Witchcraft in Old and New England,1929)第十章變形中亦云:

  「關於貓巫在獸形時受害,在其原形受有同樣的傷,有無數的近代的例證。」

  在小注中列舉書名出處甚多。吉忒勒其曾編訂英國古民謠為我所記憶,今此書亦是我愛讀的,其小序中有一節云:

  「有見於近時所出講巫術的諸書,似應慎重一點在此聲明,我並不相信黑術(案即害他的巫術),或有魔鬼干預活人的日常生活。」

  由是可知他的態度是與《僵屍》的著者相反的,我很有同感,可是文獻上的考據還是一樣,蓋檔案與大眾信心固是如此,所謂泰山可移而此案難翻者也。

  話又說了回來,老姨卻並不曾變貓,所以不是屬￿這一部類的。這頭貓在老姨只是一種使,或者可稱為鬼使(familiar spirit)。茂來女士(M. A. Murray)於一九二一年著《西歐的巫教》(The Witch-cult in Western Europe),辨明所謂巫術實是古代的原始宗教之餘留,也是我所尊重的一部書,其第八章論使與變形是最有價值的論斷。據她在這裡說:

  「蘇格蘭法律家福布斯說過,魔鬼對於他們給與些小鬼,以通信息,或供使令,都稱作古怪名字,叫著時它們就答應。這些小鬼放在瓦罐或是別的器具裡。」

  大抵使有兩種,一雲占卜使,即以通信息,猶中國的樟柳神,一雲畜養使,即以供使令,猶如蠱也。書中又云:

  「畜養使平常總是一種小動物,特別用麵包牛乳和人血餵養,又如福布斯所雲,放在木匣或瓦罐裡,底墊羊毛。這可以用了去對於別人的身體或財產使行法術,卻決不用以占卜。吉法特在十六世紀時記述普通一般的所信云:巫有她們的鬼使,有的只一個,有的更多,自二以至四五,形狀各不相同,或像貓,黃鼠狼,癩蝦蟆,或小老鼠,這些她們都用牛乳或小雞餵養,或者有時候讓它們吸一點血喝。

  在早先的審問案件裡巫女招承自刺手或臉,將流出來的血滴給鬼使吃。但是在後來的案件裡這便轉變成鬼使自己喝巫女的血,所以在英國巫女算作特色的那冗乳(案即贅疣似的多餘的乳頭)普通都相信就是這樣舐吮而成的。」

  吉忒勒其教授云:

  「一五五六年在千斯福特舉行的伊裡查白時代巫女大審問的第一案裡,貓就是鬼使。這是一頭白地有斑的貓,名叫撒但,喝血吃。」

  恰好在茂來女士書裡有較詳的記載,我們能夠知道這貓本來是法蘭色斯從祖母得來的,後來她自己養了十五六年,又送給一位老太太華德好司,再養了九年,這才破案。因為本來是小鬼之流,所以又會轉變,如那頭貓後來就化為一隻癩蝦蟆了。法庭記錄(見茂來書中)說:

  「據該嫗華德好司供,伊將該貓化為蟾蜍,系因當初伊用瓦罐中墊羊毛養放該貓,歷時甚久,嗣因貧窮不能得羊毛,伊遂用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禱告願其化為蟾蜍,於是該貓化為蟾蜍,養放罐中,不用羊毛。」

  這是一個理想的好例,所以大家都首先援引,此外鬼使作貓形的還不少,茂來女士書中云:

  「一六二一年在福斯東地方擾害費厄法克思家的巫女中,有五人都有畜養使的。惠忒的是一個怪相的東西,有許多隻腳,黑色,粗毛,像貓一樣大。惠忒的女兒有一鬼使,是一隻貓,白地黑斑,名叫印及思。狄勃耳有一大黑貓,名及勃,已經跟了她有四十年以上了。她的女兒所有鬼使是鳥形的,黃色,大如鴉,名曰啁呼。狄更生的鬼使形如白貓,名菲利,已養了有二十年。」

  由此可知貓的地位在那裡是多麼高的了。吉忒勒其教授書中(仍是第十章)又云:

  「馴養的鄉村的貓,在現今流行的迷信裡,還保存著好些他的魔性。貓會得吸睡著的小孩的氣,這個意見在舊的和新的英倫(案即英美兩國)仍是很普遍。又有一種很普遍的思想,說不可令貓近死屍,否則會把屍首毀傷。這在我們本國(案即美國)變成了一種高明的說法,云:勿使貓近死人,怕他會捕去死者的靈魂。我們記得,靈魂常從睡著的人的嘴裡爬出來,變成小老鼠的模樣!」

  講到這裡我們可以知道老姨的貓是屬￿這一類的畜養使,無論是鬼王派遣來,或是養久成了精,總之都是供老姨的使令用的,所以跨了當馬騎正是當然的事。到了後來時不利兮騅不逝,主人無端中了流矢,貓也就殉了義,老姨一案遂與普通巫女一樣的結局了。

  我聽人家所講貓的故事裡,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即是貓替猴子伸手到火爐裡抓煨栗子吃,覺得十分好玩,想拿來做文章的主題,可是末了終於決定借用這老姨的貓。為什麼呢?這件故事很有意思,因為這與中國的巫蠱和歐洲的巫術都有關係,雖然原只是一篇志異的小說。以漢朝為中心的巫蠱事情我很想知道,如上邊所已說過,只是尚無這個機緣,所以我在幾本書上得來的一點知識單是關於巫術的。那些巫,馬披,沙滿,藥師等的哲學與科學,在我都頗有興趣而且稍能理解,其荒唐處固自言之成理,亦複別有成就,克拉克教授在《西歐的巫教》附錄中論一女所用飛行藥膏的成分,便是很有趣的一例。其結論云:

  「我不能說是否其中那一種藥會發生飛行的感覺,但這裡使用烏頭(aconite)我覺得很有意思。睡著的人的心臟動作不勻使人感覺突然從空中下墜,今將用了使人昏迷的莨菪與使心臟動作不勻的烏頭配合成劑,令服用者引起飛行的感覺,似是很可能的事。」

  這樣戳穿西洋鏡似乎有點殺風景,不如戈耶所畫老少二女白身跨一掃帚飛過空中的好,我當然也很愛好這西班牙大匠的畫;但是我也很喜歡知道這三個藥方,有如打聽得祝由科的幾門手法或會黨的幾句口號,雖不敢妄希仙人的他心通,唯能多察知一點人情物理,亦是很大的喜悅。茂來女士更證明中古巫術原是原始的地亞那教(Diana-Cult)之留遺,其男神名地亞奴思,亦名耶奴思(Janus),古羅馬稱正月即從此神名衍出,通行至今,女神地亞那之徒即所謂巫,其儀式乃發生繁殖的法術也。

  雖然我並不喜歡吃菜事魔,自然更沒有騎掃帚的興趣,但對於他們鬼鬼祟祟的花樣卻不無同情,深覺得宗教審問院的那些烤打殺戮大可不必。多年前我讀英國克洛特(E. Clodd)的《進化論之先驅》與勒吉(W. E. H. Lecky)的《歐洲唯理思想史》,才對於中古的巫術案覺得有注意的價值,就能力所及略為涉獵,一面對那時政教的權威很生反感,一面也深感危懼,看了心驚眼跳,不能有隔岸觀火之樂,蓋人類原是一個,我們也有文字獄思想獄,這與巫術案本是同一類也。

  歐洲的巫術案,中國的文字獄思想獄,都是我所怕卻也就常還想(雖然想了自然又怕)的東西,往往互相牽引連帶著,這幾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壓迫之一。想寫貓的文章,第一挑到老姨,就是為這緣故。該姨的確是個老巫,論理是應該重辦的,幸而在中國偶得免肆諸市朝,真是很難得的,但是拿來與西洋的巫術比較了看也仍是極有意思的事。中國所重的文字獄思想獄是儒教的,——基督教的教士敬事上帝,異端皆非聖無法,儒教的文士諂事主君,犯上即大逆不道,其原因有宗教與政治之不同,故其一可以隨時代過去,其一則不可也。我們今日且談巫術,論老姨與貓,若文字獄等亦是很好題目,容日後再談,蓋其事言之長矣。

  民國二十六年一月二十六日于北平。

  附記

  黃漢《貓苑》卷下引《夜談隨錄》,雲有李侍郎從苗疆攜一苗婆歸,年久老病,嘗養一貓酷愛之,後為夜星子,與原書不合,不知何所本,疑未可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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