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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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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在《北京大學國學門研究所週刊》上,看到顧頡剛先生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詞》,又在《晨報副刊》上看到他的論小戲轉變的雜記,又在《現代評論》上看到楊金甫先生論國學的文字,我也引起了一些感想。我的感想與他們二位的主旨無甚關涉,只是由他們的話引起了端緒而已。 可惜三篇文只有一篇在我手邊,我所要用的話,有些已不能確憶;現在只略述大意,以資發凡。顧先生說,我們研究學問,不一定要向舊書堆裡去找;我們若願留意,可以在每日所聞所見裡尋到許多研究的材料。可是一向無人注意這種材料,他們以不平等的眼光看待古代和現代的東西。敦煌石室出來的物事,誰都當做珍物秘玩;但是北大國學門研究所風俗室裡的弓鞋和玩具,便有人搖頭了。顧光生在那篇《一九二六年始刊詞》的第二節裡,記這種「勢利」的情形,最是有趣。楊先生《從紅毛鬼子說到北大國學週刊》的時候,很謙虛地說,他最喜歡《週刊》上搜集的歌謠和民間故事,其餘是不大懂得的。若我不猜錯,他是喜歡現代的東西的。 《一九二六年始刊詞》的第三節裡,論學術平等,真是十分透徹;顧先生說: 凡是真實的學問,都是不受制於時代的古今,階級的尊卑,價格的貴賤,應用的好壞的。 下面舉了許多有力的例,來說明這條原則。我現在所要說的,大致仍不出顧先生的範圍,但我想專注重「時代的古今」一種限制上。我們生活在現代,自然與現代最有密切關係,但實際上最容易忘記的也是現代。莊子說,「魚相忘於江湖」,可以斷章取義地用來說明這種情形。因此人或夢想過去,或夢想將來;「夢想過去」或「夢想將來」的價值相等或不等,且不用問;而忘記了現在,失去自己的立場,至多也只是「聊以快意」而已,什麼也得不著!我們中國人一直是「回顧」的民族,我們的黃金世界是在古代。「夢想過去」的空氣籠罩了全民族,於是乎覺得凡古必好,凡古必粹,而現在是「江河日下」了。我不敢說中國人是最鄙棄「現在」的民族,我敢說我們是最鄙棄「現在」的民族之一。過去有過去的價值,並非全不值得回顧,有時還有回顧的必要;我所不以為可的,是一直的夢想,僅僅乎一直的夢想!他們只抱殘守缺地依靠著若干種傳統,以為是引他們上黃金世界的路。他們絕不在傳統外去找事實,因此「最容易上古人的當」。上當而不自知,永遠在錯路上走,他們將永不認識過去的真價值。他們一心貫注的過去,尚且不能了了,他們鄙夷不屑的現在,自然更是茫然。於是他們失去了自己,只麻木地一切按著傳統而行;直到被傳統壓得不能喘氣而死。 要知道單只憑著若干種傳統,固不足以知今,亦不足以知古。偶讀《論衡·謝短篇》,有一節很可以說明這層意思: 「夫儒生之業五經也,南面為師,旦夕講授章句,滑習義理,究備於五經可也。五經之後,秦漢之事,無不能知者(此句疑有衍文),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然則儒生,所謂「陸沉」者也。五經之前,至於天地始開,帝王初立者,主名為誰,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五經比於上古,猶為今也;徒能說經,不曉上古,然則儒生所謂盲瞽者也。」 …… 「儒不能都曉古今,欲各別說其經,經事義類,乃以不知為貴也,事不曉,不以為短,請複別問儒生。各以其經旦夕之所講說」……「夫總問儒生以古今之義,儒生不能知;別名以其經事問之,又不能曉;斯則坐守信師法(依《論衡·舉正》改),不頗博覽之咎也。」 王充的目的在勸人博覽,與本篇主旨無甚關涉;但他說知今與知古同樣重要,泥古的「儒生」不但不知今,實也不知古,不但不知廣義的古,連他們所泥那一點兒古,其實也不曾能明白:這卻是他的卓見。他罵他們是「陸沉」,是「盲瞽」,真是快人快語。只可惜王充死了快二千年了,到現在,「儒生」——而且何止「儒生」!——的情形還是一樣! 你只看近年來同學的復興,便可知道個中的消息。我並不來附和吳稚暉先生,要將線裝書扔到毛廁裡去;我只覺得復興後的國學所走的「大路」,並不曾比舊日寬放多少,這是令人遺憾的!胡適之先生在《北大國學季刊》的發刊辭裡,說起清代三百年的學問家,只在幾部經書裡打圈子,不肯將研究的範圍擴大;所以成功雖有,到底太狹窄了,不能有真正的通學(大意如此)。但這也是時代使然。那時是閉關時代,參考比較的資料不多,無以啟發一般人的新思想;所以只想做補苴罅漏的工夫,不能做融會貫通的事業。現在的時代可不同了,我們受了「外國的影響」,已曆有年所;外國的影響可以給我們許多好處,但有一點最重要的,就是: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使我們知道,不僅古代載籍及器物等,配做學術研究的材料,現代載籍及器物等也配的!不僅載籍及莊嚴的器物等配做學術的資料,這是一支山歌之微,一雙弓鞋之細,也配的。這種平等的觀念,中國從前雖有人略略提起(如王充),但早被傳統的空氣壓下去了;近來的復活,卻全是外國的影響。不過所謂外國的影響,也就可憐得很!據我所知,只在國語文學運動和五四運動以後數年間,現代的精神略一活躍而已。這時期一般人多或少承認了現代生活的價值,他們多或少從事于現代生活的研究。研究舶來的新的「文化科學」的,足以遮沒了研究國學的人;於是乎興了「國粹淪亡」之歎。但這種歎息,實在大可不必;因為不久國學就復興了,而且仍是老樣子——有幾個「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是例外。其實有幾個肯「旁逸斜出」,敢「旁逸斜出」呢!所謂老樣子者:一,國學外無學;二,古史料外無國學。在這兩個條件之下,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等於零! 本篇系就中國立論,我所謂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就是以現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國學的研究,使它更為充足,完備;而且因為增多比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著明確的結論。不過「國學」這個名字,極為含混;似乎文化科學,自然科學,哲學,文學,都可包羅在內——我想將來還是分別立名的好。我說以現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國學,現在一般研究——實在應該說迷信!——國學的人,決不肯如此想。大約是由於「傲慢」,或婉轉些說,是由於「學者的偏見」,他們總以為只有自己所從事的國學是學問的極峰——不,應該說只有他們自己的國學可以稱得起正宗的學問!他們自己的國學是些什麼呢?我,十足的外行,敢代他們回答:經史之學,只有經史之學!你看,他們所走的「大路」,比清代諸老先生所曾走的,又寬放了多少?左右是在些古史料裡打圈兒!不想研究了這麼些年的國學,還只在老路上留戀著!我不是說在這條老路上走的,一些沒有進步;但是我們所要的是更長足的進步,是廣開新路!即如我們所敬服的王靜安先生,他早年的確是一個開新路的人;他在《宋元戲曲史》的序裡說戲曲史這種學問,古人沒有做過,是由他創始的。這種「創新」的精神(雖然並非以現代生活為材料),是值得珍貴的。而且他還研究西洋哲學呢。 但他後來漸漸改變態度,似乎以為這種東西究竟是俚俗,是小道,不值得費多大的氣力;他於是乎仍走上了那條「大路」,便是經史之學!自然,他的走上這條「大路」,決不算我們的損失;他根據了他的新材料,發明了許多新見解——所給與我們的已經很厚了。他雖不再開新路,但在老路旁,給我們栽了許多新鮮的樹木和花草,他的工作確是值得珍貴的。假使我們只有少數學者如此,我們不但不覺得不好,而且覺得是必要的;因為我們需要經史之學的專家,正和需要別的專家一樣。但同時得承認,他們是有偏見的。他們的偏見若變成一般研究國學者的意見,如今日一樣,那卻是妨礙國學的長足的發展的;大家擠在一條路上,最是不經濟!所以為一般研究者計,我們現在非打破「正統國學」的觀念不可。我們得走兩條路:一是認識經史以外的材料(即使是弓鞋和俗曲)的學術價值,二就是認識現代生活的學術價值。 實在,我們現在不怕沒有人研究那難研究的古史料,只怕沒有人研究這較易研究的現代生活——現在的也是將來的史料。我常想一般研究國學者輕今而重古的原因,除「黃金世界在古代」一條根本信仰外,——這個信仰或自覺或不自覺——不外「難得」與「新異」兩端。「物稀為貴」,敦煌石室的片紙隻字失了就完了,從此不能再有,況發現也是偶然碰著機會,不是能隨心所欲的。因此行市便大了。而且東西是古代的,非我們所素習,使我們感著一種新鮮的異代的趣味,正和到新國土感著異域的趣味一樣。因此行市便大了。但這兩端兒竟所關不巨,所關最巨者,厥惟那個根本信仰;此經史之學所以為正統也。但我們得知道:「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無論傳統的精神變化如何,我們的子孫必有人努力研究我們,和我們研究「先民」一樣。他們所有的困難,也將和我們現在所有的大同小異。我們上古的先民,大概還不知道怎樣研究自己,所以只有若干簡陋的生料(恕我大膽,「六經」也在其中!)留給我們;中古近古的先民卻又研究古人,遠過於研究自己,所以也沒有完備的材料,記載或解釋他們自己生活的,留給我們。我們的困難便由此而生;我們現在所知於我們的先民的,實在是極少極少的! 我們是沒法的了,我們的子孫難道還有受這種困難的必要麼!我們得給他們預備一條平坦的路,而這實在也有我們自己的好處。我們誰都有求知欲不是?我們誰都要求滿足不是?而且我們誰都願意別人明白我們,愈多愈好。這就得了!試問若只有人研究古代史,而卻沒有人提綱挈領地告訴我們民國十五年來的政治,經濟,學術,文藝遷變之跡,我們能滿足麼?若只有人研究《詩經》,而卻沒有人告訴我們現在孟薑女歌曲的本末,我們能滿足麼?有人聽見說到元代的雜劇,明代的傳奇,便肅然起敬(其實在正宗的國學家看來,這些也只是小道),聽見說到皮黃或顧先生說的小戲,便鄙夷道,「這有什麼道理」!是的,這有什麼道理!有人研究小學,研究《說文》,研究金文,研究甲骨文,至矣,盡矣;至於破體俗字,那當然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值通人一笑的。但破體俗字在一般社會生活裡,倒也有些重要,似非全無理由可言;而且據魏建功先生說,這些字也並非全無條例,如「歡」省作「歡」,「觀」省作「觀」,「權」省作「權」,「勸」省作「勸」,是很整齊的,頗值得加以研究。是的,在小學家看來,這又有什麼道理!然而我相信張東蓀先生的話,他說:「凡文明都是有價值的;凡價值都是有時代性的。」我們且不管價值的時代性,我們只要知道,古史料只是古代生活的遺跡;現代生活是現代生活的自身,為甚反該被人鄙夷呢?我並不勸大家都來研究現代生活,我沒有那麼功利;我只說應該有些人來專門地或附帶地研究現代生活,不要像現在這般寂寞便好了。因為我們既要懂得古代,也一樣地——即使不是更迫切地——要懂得現代。而且人有「自表」的本能,我們將我們自己表白於異國人和後世人,不但是我們的責任,而且是我們的快樂;這自然也非先懂得現代不可。至於將現代與古代打成一片,那更是我們所切望;但這種通學是不容易得的。 「自知」誠哉是極難的;以現代人研究現代生活,「當局者迷」的毛病,或者是難免的。但我不相信局外的人會比局中的人強;與其讓外國人或後世人研究我們,還不如我們自己研究好。我們即使不能完全瞭解我們自己和時代,但所瞭解的總一定比別人多;因為我們有許多的活證,外國人不懂得用,後世人得不著用。所以現代人研究現代生活,比較地實在最為適宜;所以為真理的緣故,我們也應該有些人負這個責任。至於研究的方法,不用說我是相信科學方法的。研究的途徑,我也說了:一是專門就現代生活作種種的研究,如宗教,政治,經濟,文學等;搜集現存的歌謠和民間故事,也便是這種研究的一面。一是以現代生活的材料,加入舊有的材料裡共同研究,一面可以完成各種學術專史,一面可以完成各種獨立的中國學問,如中國社會學,中國宗教學,中國哲學——現在中國地質的研究頗有成績,這種通常不算入國學之內,但我想若將國學一名變為廣義,也未嘗不可算入。這兩種工作都須以現代生活為出發點;現在從事的人似乎都很少。——傳統的和正宗的空氣壓得實在太厲害了!但現代這一塊肥土,我們老是荒棄不耕,總未免有些可惜吧! 或者有人要說,「國學」一名,本只限於歷史,考古一方面,正和「埃及學」一樣,原可不必勉強牽入現代的材料。但無論史,考古等學問的完成,一部分仍非依賴現代的材料不可,而「國學」一名,意味也與「埃及學」絕不相同——埃及是已亡的國家,故「埃及學」所涵,有一定的範圍;中國是生存的國家,「中國學」所指,何能限定呢!話又說回來了,我想「國學」這個名字,實在太含混,絕不便於實際的應用;你看英國有「英國學」否?日本有「日本學」否?據我所知,現存的國家沒有一國有「國學」這個名稱,除了中國是例外。但這只是「國學」這個籠統的名字存廢的問題,事實上中國學問應包含現代的材料,則是無庸置疑的。因為我們是現代的人,即使研究古史料,也還脫不了現代的立場;我們既要做現代的人,又怎能全然抹殺了現代,任其茫昧不可知呢?現在研究史料的人,似乎已經不少;我盼望最近的將來多出些現代研究的專家,這是我們最不可少的!而更要緊的,先要打破那「正統國學」的觀念,改變那崇古輕今的風氣;空冒無益,要有人先做出幾個沈重的例子看看才行!有「現代的嗜好」的人努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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